了那件几乎掉光棉花的旧棉袄。
于老师平常起得早,没想到红卫兵小将起得比他更早,天没亮,十几位戴着红袖标的学生闯进他的房间,把他从炕上拉下地。于老师没睡醒,也没问清咋回事,就被架到门外,由他的学生段名辉亲自给他戴上一顶三尺长的高帽。在他被架出的同时,红卫兵小将们对他在学校的宿舍和泡子沿老家的土房同时进行了搜查。于老师没家当,搜起来很方便,所有的罪证除一些封资修的书籍外,就是那根箫。贾孝忠知道于老师最喜欢吹箫,想偷着把它藏起来,被两名心细的女革命战友察觉,把箫要过去。这两个女同学虽心细,性格则粗狂,喊着踏上千万只脚,而她俩一人只踩一下,这根满身地主资产阶级情调的竹箫就粉身碎骨了。
从于占江的两个住处搜出很多书,一些还是线装的,纸都变黄了,表面已经腐损,这样的书,内容还能好?难怪这个瘦麻杆满脑子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旧思想。还有一些是外国的,什么托尔斯泰,什么契轲夫,这些人都跟赫鲁晓夫的名字差不多,他们不是帝国主义的代表人物就是修正主义的代表人物,于占江崇拜他们,就是崇拜封建奴隶制度。
也从于占江的家里搜出高尔基的书,这些小将知道高尔基的大名,学过他的著作,《母亲》和《海燕》都上过教科书,清楚他是一位无产阶级的作家。但现在,他们的心里有些模糊,原来的社会主义老大哥变成了修正主义,又蜕变成社会帝国主义,谁知高尔基能不能蜕变?这是个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弄不好会跌跟头。对于他的作品,还是放在一起,最妥当的方式,是交给总司令部封存。
红卫兵小将把于老师的书籍洗劫一空,一些被扔进火堆,一些不知去向。
庞妃中学,每一位老师都是批判对象,对于老师的批判最甚。和于老师一起被批斗的还有十几名老师,这其中数罗老师的高帽最花哨。到晚上,一些老师被放回家,只剩下包括于老师在内的六个人,四男两女圈在一个教室里。为了防止逃跑,教室的窗户用柈子钉严,没有床,四个男教师挤在一个墙角,留出较大的空间给两位女教师。最难堪的是没有便所,这几位都是为人师表的文化人,都不愿在同事、特别是异性同事面前露出丑态,各个咬牙切齿,强忍大小便,瞪着眼盼天明,盼他们能够自由释放大小便的那一刻。这一刻对这六位老师来说,应该是他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第二天,于老师的高帽换了新样式,还是三尺长,但白纸上画了很多小动物。本来蛇和老鼠是天敌,小将们非让它们和谐地呆在于老师的头上。红卫兵给罗老师理了发,样式新颖,古今中外未曾见过,发型很简单,名字也通俗,叫西瓜头。把半个头剃得精光,留下半面长发披散着,扣上那顶艳丽的高帽,让所有人看了都想笑,而理智的人们在笑的同时,内心里都在滴血!
这天,圈押于老师的教室里少了两个人,剩下两男两女。在关进去之前,他们都经过了拳头和棍棒的考验,罗老师被打得最重,眼皮肿得包住了眼球。
这些老师都是在旧社会接受的教育,脑子里不是“学而优则仕”就是“三从四德”,没少向学生灌输“仁义礼智信”等一些封建社会的腐朽思想。红卫兵小将要想在短时间内用无产阶级先进思想把他们改造过来,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得以用一些拳脚和棍棒,迫使他们脱胎换骨。如果再深入,就采取铁丝勒、皮鞭抽、钢钎扎的专政手段。这一招初见成效,这四名老师仿佛都忘记了他们那种“男女授受不亲”的信条,来不及考虑性别,全部倒在一起呻吟。连大小便也不知躲避异性,糊里糊涂地排泄在自己的裤裆里。
第三天,于老师胸前多了一个牌子,上面简要列举了这个漏划右派分子的各种罪行。罗老师虽然是女性,负重比男性还要多,胸前不单有牌子,还挂了一双大号破鞋,破鞋里装满土,坠得脖子上的细绳勒进黄瘦的皮肉里。
红卫兵小将带着他们游街,从校园出来,向庞妃庙进发。四人站成横队,还特意让罗老师挨着于占江。后面跟着上百名红卫兵,口号声此起彼伏:“忠于**!忠于**思想!忠于**的革命路线!**万岁!万岁!万万岁!……”
凡是提到伟大领袖,都是忠于和万岁。喊了一通万岁之后,紧接着喊打倒:“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一切反动派!打倒地主!打倒富农!打倒一切四类分子!打倒黑帮!打倒右派!打倒三家村!打倒牛鬼蛇!打倒于占江!打倒罗破鞋!打倒一切封建观念……”
凡是不在无产阶级之列,都难逃被红卫兵打倒的命运。
令段名辉没有想到的是,于老师这个瘦麻杆似的牛鬼蛇太不禁折腾,只游了半天街,刚刚打几下,喊了几声打倒,他就真的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失去了知觉。
小将们以为他用装死的方式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立刻采取相应措施,由两个力气大的战友往他两边脸上踢,又上来两个女小将踹他的肚子。于老师仍然一动不动,一个胆小的红卫兵跑回总部报告了这件事。
于老师被拖到庞妃庙旁的百年古松下,被凉风一吹,他苏醒过来,觉得头痛,往脸上摸,手上全是血,他四下看看,只有贾孝忠一个人守在他的身边。
贾孝忠一身草绿色仿制军服,腰扎皮带,臂带红袖标,英姿飒爽。刚睁开眼睛的于老师望而生畏,想躲藏,身上松软无力。
贾孝忠从斜挎的背包里取出一条干净毛巾,替于老师擦脸上的血,又把他扶靠在树干上。于老师惊讶地看到,他昔日最器重的学生,今日红卫兵的带头人,一张稚嫩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澈的泪水。
于老师像孩子一样抱住他的学生贾孝忠,把所有的委屈和哀怨都融进浑浊的眼泪里。
贾孝忠对于老师说:“你经不起这样的批斗了,唯一的活路是逃走。”
于老师晃着头,半晌才说:“凭天由命吧,能活一天算一天,我不想逃,你把我送回学校。”
“送你回去,他们会把你打死!我不能把你送回去,你必须逃,我帮你逃。”
于老师靠着树动了动身子,他拉过贾孝忠的手,感动地说:“孩子,你做到这些,我于占江这辈子都知足了,但是你救不了我,你回去搞革命吧!不要管我,我爬回学校自首去。”
贾孝忠说:“我能救你,你跟我走,我把你藏起来。”
于老师松开贾孝忠,流着泪说:“孝忠啊!我领了你的好意,可我们都要面对当前的形势,到处是红卫兵,到处是革命群众,逃到哪也得被他们抓回来,还要罪上加罪。我这条命不值钱,已经豁出去了,随他们摆弄吧!你还年轻,头脑聪明,刻苦好学,身体好,成份好,前途会无限美好。这次没当上飞行员,以后还有别的机会,不能因为我这样一个牛鬼蛇就毁了你的前途,不值得啊!”
贾孝忠被于老师的真情感动,他执拗要把于老师弄走,坚定地说:“您不要讲值得不值得,啥重要也没有生命重要,你要能走我就搀着你,就是背,你也要离开这。一会儿红卫兵就要找回来,时间紧迫,我先把你藏到附近的草丛里。”于老师坚持不走,被贾孝忠拉起,于老师半趴在贾孝忠背上,两人离开庞妃庙。
走了一程,于老师改变主意,他拉着贾孝忠坐下,气喘吁吁地说:“丢下我吧,我自己能爬,你得赶快回去,别让段名辉怀疑你,如果这个事被揭露,你的罪名可就大了!”
贾孝忠示意于老师不要说话。
两人向庞妃庙望去,有两名红卫兵去了那里,看样子是寻找于老师。没找到人,急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