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里铁路线上，一朵出了名的花——一朵掏净了心肝五脏也沾不上边的野蔷薇！
杜若记得，那是十月里一个风和
丽的清晨。那时晨曦刚刚在山峦上露白，晨风带着轻轻的絮语，飘飘摇摇的在山道旁才隐现的
绿和枝上才透出的淡淡翠叶间袅袅而过。那时杜若是作为工区文艺积极分子去参加小站举办的书法学习班的。那时杜若疤瘌眼儿，瘌痢
儿，扁担横在地上，也懒得去认它是个一字，成天不是灶垒在脚背上，三五扎堆儿病酒就是腰里掖只死耗子，往有大姑娘，小媳
的
家里扎，混充个模狗样儿后，算混两响。
当杜若听老工长说，工区要推荐他上学习班，一天十几里山路，不脱产。杜若一蹦三丈高，这不是明摆着泥捏的神像，没安的心肠吗？是不是嫌他杜若瘌瘌儿，不是好剃的脑袋，要往他脑门子上抹屎，眼睛里揉沙。别睡梦里吃蜜糖、想得甜，米筛里筛芝麻、空劳神啦。杜若是庙门
上的旗杆，光棍一条。杜若是一粒响当当的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
的铜豌豆。即便是蚂蚱扯了一条腿儿，照样不还是撒得欢、蹦得远。
老工长摇摇，脸上的笑纹像落尽春花秋叶后滑稽的山崖，连泛不了多少涟漪、像冬枯潭似的眼睛也
漾着盈盈的笑意。你小***，平时暇里不是蚂蚁戴眼镜，自觉得脸面不小吗，这回咱骑驴看唱本、买麻花不吃，走着瞧、看你有没有这
劲儿。你知道学习班上的老师是谁吗，新来的
大学生，远近十里闻名的一朵花！
杜若不由得愣怔着眼，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羞涩的笑意，从心田一直浮漾到脸上。赶紧下山借本识字课本。然而诚惶诚恐地从升瞧到落，还是没瞧明白书法咋回事儿。
于是杜若就抱着瞧希奇赶热闹的好心
，学那南郭先生吹竽，也混在堆里充个数儿，一大早就从工区里来了。
当杜若着朝露披着晨霜赶到教室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近十里地，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年轻后生们，早就挤了满满一堂。他好不容易挤出个位置，露出个脸儿，还没等他喘过气来，就听见远远地在走廊那边，一阵清脆的银玲声伴随着四下里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杜若一年四季在崇山峻岭间的铁路线上转。
他听过早春二月冰消雪融后的溪涧，两岸陡起的崖壁夹峙着一泓明澈清冽的溪水，满溪如同天籁般的声响，曾使他陶然欲醉：听那在溪涧尽高歌嘹亮着地映耀着盈盈波光的一帘飞瀑，听那倒映在明镜似的溪面上的在温煦的和风中轻歌曼舞着地两岸苍翠欲滴的老树枯藤，听那一路曼声低唱悠悠地流过平滩、轻盈地滑过石苔、最后铿然有声地翻腾着雪白的
花倾泻下潭底的流溪瀑影。杜若就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激越、更轻柔、更悠扬的声响了！
他听过月到中秋时的山林，万缕辉光映照在绵延的树冠和茸茸的地上，林中各种不同的音响直奔耳际：鸟儿亮着嗓子悠然地在枝上啁啾，虫儿低着歌喉娓娓地在间窸窣，风敲起鼓掀舞着地上斑驳的树影，鱼儿在远处幽
的溪流里舒扬地泼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音响更动心弦、更怡
、更悦肺腑吗？
然而当杜若瞧老师走进教室，四周围闹哄哄的像鸟雀归巢似的们，一下子静得雅雀无声。老师走上讲台，们更是像心神被慑服似的发晕、眼发呆，屋子里静得连大气都没出。当老师放下教具，嘴角挂着一个盈盈的笑意，说：“同学们好！”杜若立时就感到他那呆若木**似的，满目希罕和诧异的神色涣然冰释，一缕发自心田的激动之，跃然昂扬在眉际，心也随着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瞧四围如木偶般的后生们也是呆呆脑地眼发光，脸发白。杜若这才知道，他醉心于花境鱼洲、泉幽壑丽，实在是井里的蛤蟆只知道
掌大的一块天。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其实是美丽的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了！世间一切的风声水响、鸟叫虫呜，难道会比美丽的所吐出的美丽的话语，更使中心铭感、更使气回肠、更让如醉如痴吗！
杜若忙抑制着浑身难耐地颤栗，费力地咽了唾沫。瞧老师长身玉立，秀发披肩，白
的肌肤像冬山崖一截松枝上晶莹的冰雪；瞧老师那如春山含黛的眉眼，那如雨润桃花的脸面，那如山里逢年过节才买来的几张年画，画里的美才穿着的一身服饰；瞧老师那恍如山中竹笋的纤纤十指，那恍如一阵风都能吹摇得动的娉婷身枝，那在黑板上写下个大大的“永”字后，一副娇慵无力的神。杜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惑
在眼神中的惊异和兴奋之色悄然褪去，一种从未有过的懊丧、抑郁和自惭形秽之烙印在了脸上。
杜若起小儿在山村里长大，刚刚脱了
帘子，初中还未毕业，就来到了这山水野、渺无烟的山处。青春萌动的年纪，愉悦他心灵地只不过是山瞧不完的光风霁月，拨动他心弦地只不过是山听不完的虫鸣鸟语。即使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事渐省，心中朦朦胧胧地升腾起对异的渴望，也只不过是壮着胆子开几句粗俗的玩笑，诞着脸儿抚弄下山姐那如山丘般隆起的腰身。就是现在三天不刮胡子络腮连鬓，一天不惹弄山姐心里象猫抓般难受，杜若想的也只不过是花配花、柳配柳，
粪箕、配笤帚，找时间回老家说个媳或是花钱求帮忙在附近山里说个媳。然后黄汤矮屋、花烛夫妻，每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放开肚皮吃饭、伸直胳膊睡觉。子过宽裕了，再捣腾家用电器。风凉茄子自在瓜，三顿饭不饿、三件衣不，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了。老工长和工区其他的师傅们不都是这么过过来的……
杜若忽然觉得，不能就这么过，山外必然还有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有一种不属于他的城市文明，有一种全然不同于他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就这么浑噩麻木、碌碌无为，像只瞎了眼的苍蝇似的成天只会扒拉着脚底下的那一粪土，连像眼前这样的城市什么滋味儿都没有尝过，就两眼一闭，离开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白白地披着张皮，在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他跟她不是同在一个太阳底下，同在一个蓝天下，同样地吃五谷杂粮，凭什么她脚踩的水土就比咱这方水土滋养些！
杜若一时间百感丛生，平时从未有过的一些怪诞、幻异的念也杂七杂八地从幽冥中跑出来钻进了他的脑海，不自禁地挪动下僵麻的双腿。瞧老师正仪态万方地在黑板上画画写写，听满屋子里回着地都是老师珠圆玉润的声音。杜若不禁哑然失笑，起五更赶十几里山路，一上午像个傻子似的在堆里呆滞着身躯，竟没听明白老师在讲些什么。杜若赶忙扯起笑脸，凝定心神，原来老师丹青妙笔、不厌其详地讲的是《芥子园画谱》与“永字八法”……
以后杜若走在回工区的山路上。夜已很了，几星星在山崖那边的天幕上孤寂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几缕悄然蹑行在微茫的丛上的夜风、像是耐不住老山里荒僻的寂寞，扑棱一声，飞上了山那边明艳得多的笼烟衔雾的丛林。
不能就这么活着，老师不是说，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的
神面貌的好坏和才智的高低，不是先天的，而是后天所处的自然和社会的环境及所受的教育程度所决定的。杜若荒时
的山里养路工一个，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自然也就得像一截枯死的老树墩子、圪蹴在这山处，贡献了青春、贡献生命，贡献了生命、再贡献儿孙，那年一家在凄风苦雨中从这里捧着父亲的骨灰回故乡的老坟堆里安葬，不就昭然若揭着杜若后也是这种命运！
不能就这么活着，不能就这么灰土脸儿的打发子，不能像一具行尸走
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