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鼓掌响应。
五姐把母亲的发髻散开,一大团鬈曲的黑发从母亲的脖颈旁悬挂下来,犹如一架藤萝,好像一匹黑瀑布。母亲与墙上那个几乎赤着身体的名叫玛利亚的圣母有着一模一样的神
。庄严、忧愁、宁静,逆来顺受地、自觉自愿地奉献。我洗礼过的教堂里有腐败的陈旧的驴粪的味道,在大木盆里,马洛亚牧师为我和八姐施洗的往事浮现在眼前。圣母从来不遮掩自己的
房,母亲的
房却被一道门帘半遮半掩着。盼弟,剪吧,你还犹豫什么?母亲说。于是上官盼弟的大剪刀张开大
咬住母亲的
发,咔嚓咔嚓咔嚓,母亲的黑发落地。母亲抬起
,成了“二刀毛”。发梢齐着耳朵垂,细长的脖颈,一览无余。突然去掉了沉甸甸的发髻的累赘,母亲的
显得轻巧灵活,失去了稳重,有些猴
猴脑,一动便显出轻俏,竟有些鸟仙模样。母亲满脸赤红。唐
兵从腰里摸出一个圆形的小镜子,让镜面对着母亲的脸,母亲不好意思地侧过脸,镜面跟踪着她的脸,她羞羞答答地看到了镜子中留着“二刀毛”、缩小了仿佛好几倍的
,急忙背过脸去。
“美不美?”唐兵问。
“丑死了……”母亲低声回答。
“连上官大婶都剪成了‘二刀毛’,你们还犹豫什么?”唐兵大声说。
剪吧。那就剪吧,赶流吧。每逢改朝换代,
发上就要翻花样。给我剪。
着我了。咔嚓咔嚓。惊叹声。我弯腰捡起一绺
发。地上有很多
发,黑的、黄的、粗的、细的。粗的必是又硬又黑,细的必是又软又黄。满地
发中数我母亲的
发最好。母亲的
发梢里能渗出油。
那些子欢天喜地,比司马库搞铁桥废料展览的
子还热闹。
炸大队里
才济济,会唱歌的,会跳舞的,会吹笛弄箫弹琴拨筝的,什么才子佳
都有。村里的光滑墙壁上,都用石灰水写上了大字标语。每天凌晨,便有四个少年兵爬到司马家的嘹望台上,对着阳光练习吹号。起初吹得哞哞哞像牛叫,渐渐吹得汪儿汪儿像小狗叫,最后吹得曲曲折折、起起伏伏、高低不平,成了动听的曲调。小兵们鼓着胸脯,扬着
,挺直脖子鼓起腮帮子,金黄的小号红绸的穗子,威武又漂亮。四个小号兵当中那个名叫马童的最漂亮,咕嘟着一个小嘴,腮上两个酒涡,两扇招风大耳朵。他活泼好动,嘴甜得像抹了蜂蜜。他大张旗鼓地在村里拜了二十多个
娘。那些
娘们一见了他就双
抖动,恨不得将
塞到他嘴里。
马童到过我家,向那班长传达什么命令。那天我正蹲在石榴树下看蚂蚁上树,他好奇地蹲下,与我一起看。他的神比我还专注,他捏死蚂蚁的技巧比我还熟练,他还率领着我往蚂蚁窝里撤尿。我们
上是一树火焰般的石榴花,时令四月,阳春天气,天蓝蓝云洁白,成群的家燕飞来飞去,在懒洋洋的南风里。
母亲预言:像马童这样漂亮机灵的孩子,多半没有长寿,上帝给他的太多了,他已经占尽了做的便宜,不可能再有一个寿比南山、子孙满堂的结局。果然不出母亲所料,在一个满天星斗的
夜里,大街上突然响起一个少年的高声嚎叫:鲁大队长蒋政委,求求你们饶我这一次吧……我是三代单传,俺爷爷
就我这个孙子,俺爹俺娘就我这一个儿子……毙了我,俺马家就断子绝孙了呀……孙
娘、李
娘、崔
娘,
娘们哪,都出来保我吧……崔
娘,您跟大队长有
,替我求条命吧……马童一路哀嚎着出了村,一声清脆的枪响,万籁俱寂。这个仙子般的小号手从此消逝了。那么多
娘也没能救了他的命,他的罪名是:盗卖子弹。
第二天,大街上摆着一朱红色的大棺材。停着一辆马车。一群士兵把棺材抬上马车。那棺材是用四寸厚的柏木做成,刷了九遍清漆,挂了九层布衬。盛水十年也不漏,“三八”式大枪的子弹也打不透,埋进地里一千年也不会腐烂。那棺材十分沉重,十几个士兵把着棺材底,由一个排长喊着号子,才战战兢兢地直起腰来。
棺材上车后,大队部一片紧张气氛,当兵的穿梭般出,都紧绷着脸,一路小跑步。后来,来了一个骑毛驴的白胡子老
,在棺材边下了驴。老
啪啪地拍打着棺材,哇哇地哭,满脸是泪,胡子上也挂着泪珠。这是马童的爷爷,清朝时中过举
,文化水平很高。鲁大队长和蒋政委出来了,很尴尬地在老
身后站着。老
哭够了,回过
,盯着鲁和蒋。蒋说:“马老先生,您熟读经书,
明大义。我们是挥泪斩马童。”鲁跟着说:“挥泪斩马童。”老
对着鲁的脸
出一
唾沫,道:“盗钩者贼,窃国者侯。抗
抗
,抗成一片花天酒地!”蒋政委严肃地说:“老先生,我们是真正的抗
队伍,一向治军严肃。确实有一些花天酒地的队伍,但决不是我们!”老
绕过蒋政委和鲁大队长,仰天大笑着朝前走,小毛驴儿垂
跟在他身后。拉着棺材的马车尾随着毛驴,悄悄启行。赶车的把式吆马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压抑的蝉声。
马童事件好像一场地震,动摇了炸大队的根基。虚假的安定幸福感
灭了,枪毙马童的枪声告诉我们,战
年代,
的命如同蝼蚁。听起来颇似治军有方、执法如铁的马童事件,在
炸大队内部也产生了消极作用。连
来,发生了十几起士兵醉酒、斗殴事件,住在我家的这班兵,也渐渐露出了不满
绪。姓王的班长公然说:“马童不过是个替罪羊!他一个小孩子,盗卖的哪门子军火?
家爷爷是举
,家里良田千顷、骡马成群,还缺那几个小钱?依我看,他小子是死在那群
娘手里。怪不得老举
说,‘抗
抗
,抗得花天酒地。’”班长的牢骚是上午发的,下午,蒋政委就带着两个护兵来到我家。政委森严地说:“王木根,跟我去大队部吧。”王木根瞪着眼,看着他的战士,骂道:“哪个驴
的出卖了爷?”
战士们面面相觑,脸色都灰都土,惟有哑孙不言傻呵呵地笑着,走到政委面前,比比划划地诉说着沙月亮抢婚之事。政委说:“孙不言,任命你为代理班长。”孙不言歪着
看着政委的嘴。政委抓过哑
的手,摸出钢笔,在他手心里写了几个字。哑
把手掌弯过来,呆呆地端详着。他兴奋得手舞足蹈,黄眼珠放出了光彩。王木根冷笑着说:“这样闹下去,哑
也要开
说话。”政委对护兵挥挥手。
护兵虎虎地上前,一边一个夹住了王木根。王木根大叫着:“你们推完磨就杀驴吃,忘了我炸铁甲列车的时候了。”政委不理睬王木根的喊叫,上前拍了拍哑
的肩膀,哑
受宠若惊,挺起胸脯,给政委敬了一个礼。胡同里,传来王木根的吼叫:“惹恼了老子,把地雷埋在你们炕
上!”
哑升任班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我母亲要
。当时母亲正在司马库负伤后藏过身的那盘石碾子旁,为
炸大队
碎硫磺。距离这盘碾子一百米处,上官盼弟指挥着几个
,用小锤子砸着
铜烂铁。距离上官盼弟她们一百米处,
炸大队的工程师带领着学徒,鼓动着要四个壮汉才能推进拉出的大风箱,把狂风送进熔炉。在他们旁边的沙地上,埋藏着一大片地雷模具。母亲嘴上缠着毛巾,跟着拉碾的小驴团团旋转。刺鼻的硫磺味儿辣出了母亲的眼泪,熏得那
蚂蚱驴连续不断地打着
嚏。我和司马库的儿子蹲在一丛紫荆树上,上官念弟遵照母亲的指示严格看管着我们,不许我们接近碾子。哑
背着汉阳造大枪,手里玩耍着那柄他家祖传的缅刀,摇摇晃晃地到了碾子旁。我们看到他拦住了驴,对着母亲举起缅刀,晃了晃,让缅刀发出铮铮的响声。母亲在驴后,手持着一把磨秃了的笤帚,定定地望着他。他对着母亲亮出了那只写着字的手掌,嘴
里哈哈笑着。母亲对他
,似乎在祝贺他。接下来哑
的脸上便变幻出许多表
。母亲不断地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