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逃难出来的第五天吧,我们望见了北面的白色大山,山上有一簇簇树木,山上似乎有座小庙。在我家房后的蛟龙河堤上,只要是晴天,能望到这座山,但那时它是黛青色的。山近在眼前,山的形象,山的清凉气味,使我们意识到已经远离了家乡。我们走在一条宽阔的砂石大道上,迎面有一支马队驰来,马上的士兵与十七团的打扮一样。部队与我们背道而驰,说明我们的家乡真的成了战场。马队过后是步兵,步兵过后是骡子拉着的大炮。炮里
着花束,炮兵骑在炮筒上洋洋得意。炮兵过后是担架队,担架队过后是一溜两行的小车队,小车上推着面袋子和米袋子,还有一些
料
袋。逃难出来的高密东北乡村民都胆怯地靠在路边,给大军让路。
步兵队里,跳出来几个背驳壳枪的,向路边的询问着
况。剃
匠王超推着一辆时髦的胶
小车逃难,一路潇洒,在这路上却碰上了让他烦心的事。粮
队里一辆木
车断了车轴,推车的中年男
把车子歪倒,把那断轴抽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弄得双手都是黑色的车轴油。拉车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
上生着疮,嘴角溃烂,身上穿一件没有纽扣的衬衫,腰里扎着一根
绳子。他问:“爹,怎么啦?”他爹愁眉苦脸地说:“断了车轴了,孩子。”爷儿俩个合力,把那个高大沉重、箍着铁皮的车
拖出来。“怎么办,爹?”少年问。他爹走到路边,在粗糙的杨树皮上,擦着手上的车轴油。“没法子办。”他爹说。这时,一个背着驳壳枪、穿一件旧单军装、
上戴着一狗皮帽子的独臂
部,从前面的小车队里斜着身跑过来。
“王金!王金!”独臂气呼呼地吼着,“为什么掉队?嗯?为什么掉队?你是不是想给咱钢铁连丢脸?!”
“指导员,”王金愁眉苦脸地说,“指导员,车轴断了……”
“早不断晚不断,上战场你才断?不是早就让你们检查车辆吗?广指导员越说越有气,他抬起那只格外发达的胳膊,对着王金的脸抡了一下子。
王金“哎哟”了一声,一低,鼻孔里滴出血来。
“你凭什么打俺爹!”少年大胆地质问指导员。
指导员怔了一下,道:“是我不经意碰了他一下,算是我的不是。但耽误了粮期,我把你们爷俩一起毙了!”
少年道:“谁愿意断车轴?俺家穷,这小车还是借俺姑家的。”
王金从袄袖子里撕出一些烂棉花,堵住了流血的鼻孔,嘟哝道:“指导员,您总得讲理吧?”
“什么叫理?”指导员黑虎着脸说,“把粮食运上前线就是理,运不上前线就不是理!你们少给我罗嗦,就是扛,今天也得把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子给我扛到陶官镇!”
王金道:“指导员,您平里老说实事求是,这二百四十斤小米……孩子又小……求求您了……”
指导员抬看太阳,低
看怀表,放眼看四周,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木
车,第二眼便看到了王超的胶皮轱辘小车。
王超有剃的手艺,手
小钱活泛,又是光棍汉,挣了钱就割猪
吃。他营养良好,方
大耳,皮肤滋润,一看就不是个庄稼
。他的胶
小车上,一边装着他的剃
箱,另一边载着一条花被子,被子外边还绑着一张狗皮。那小推车用刺槐木制成,涂了一层桐油,槐木放着金黄光芒,不但好看,而且还有一
清香可闻。临行前他把皮轱辘充足了气,走在坚硬的沙石路上,小车轻松地蹦高,车上载又轻,
又身体壮,怀里揣酒瓶,走几里路就襻在肩上手撒车把,拧开瓶塞抿几
烧酒,腿轻脚快唱小曲儿,恣悠悠的,完全是一个难民队里的贵族。
指导员黑眼珠子咕噜噜旋转,微笑着走到路边来。他友善地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没回答他。因为他问话时眼睛盯着一棵杨树
,树
上留着那汉子刚抹上的黑色车轴油。银灰色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枝条都往上拢着长,有直
云天之势。但他的目光迅速地
在了王超脸上,他脸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换成了一幅像山一样威严、像庙一样
森的面孔。“你是什么成分?”他目光紧盯着王超那张油光光的大脸,突然发问。
王超懵转向,张
结舌。
“看你这样子,”指导员咬钉嚼铁地说,“不是地主,也是富农,不是富农,也是小店主,反正你绝对不是个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而是个吃剥削饭为生的寄生虫!”
“长官,”王超说,“冤枉啊,我是个剃匠,靠手艺混饭吃,家中只有
屋两间,土地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有,一
吃饱,全家不饿;吃了今
,不管明
;俺那儿刚刚划完成分,区里给俺划了个小手工业者,相当于中农,是基本力量呢!”
“胡说!”独臂道,“凭着我这双眼睛,你巧嘴的鹦鹉难说过潼关!你的车子,我们征用了!”他回身招呼王金父子,“快,把小米卸下来,装到这辆车上。”
“长官,”王超道,“这小车是花了俺半辈子积蓄啊,你不能剥夺穷啊。”
独臂怒冲冲地说:“为了胜利,老子的胳膊都贡献了,你这辆车子值几个钱?前方将士在等待粮食,你难道敢抗拒吗?”
王超道:“长官,您跟俺不是一个区,也不是一个县,凭什么征俺的车子?”
独臂道:“什么区、县,都是为了支援前线。”
王超道:“不行,俺不愿意。”
独臂单膝跪地,掏出钢笔,用嘴咬开笔帽,又掏出一块
掌大的纸,按在膝盖上,歪歪斜斜地画了几个字,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县哪个区的?”
王超一一回答。
独臂道:“你们的县长鲁立
是我的老战友,这样就好了,等打完这一仗,你把这张纸条给他,他就会赔你一辆车子。”
王超指指我们,说:“长官,这位是鲁县长的丈母娘,这是她的一家!”
独臂说:“大娘,您做个证,就说
况紧急,渤海区支前指挥部民工团八连指导员郭沫福借用你村王超小推车一辆,请他代为处理后事。”
“好极了!”独臂把那张纸条拍到王超手里,然后怒斥王金,“还磨蹭什么?
不按时送到军粮,你爷儿俩要吃鞭子,我郭沫福要吃枪子!“
郭沫福指着王超的鼻子,说:“快把你的东西卸下来!”
王超道:“长官,您让俺怎么办?”
“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民夫连里不缺你一个的伙食,”
指导员说,“等仗打完了,你就把车子推走。”
“长官,”王超哭咧咧地说,“俺刚从那里逃出来啊……”
“非要我掏出枪来崩了你是不是?”指导员愤怒地说,“我们为了革命不怕流血牺牲,用你辆小车还这么多罗嗦!”
王超可怜地对母亲说:“大嫂,您可要给我做证啊!”
母亲了。
王金父子推着王超的胶皮轱辘小车,欢天喜地地走了。
独臂客气地对母亲
,便大踏步地追赶他的队伍去了。
王超一坐在被子上,毛猴着脸,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我怎么这么倒霉?
别碰不上的事为什么偏被我碰上了?我招谁惹谁了?“泪水沿着他肥厚的腮帮子流下来。
我们终于撤到了大山的跟前,宽广的砂石大路分散成十几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到山上去。晚上,成群结队的难民,着各样的
音,在黄昏的
冷空气里,传播着互相冲突的消息。这一夜,大家都瑟缩在山脚下的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