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了瑞丰一眼，她没好意思说出来；丈夫既然已作了科长，她不能不给他留面子。
东阳反倒不告辞了，因为怕同瑞丰夫
一道出来，而必须进祁宅去道道喜。他看不起瑞丰。
大赤包由外面回来便问晓荷：“到祁家去趟吧！去，找礼物！”她知道家中有不少象瑞丰拿来的那种礼物篮子，找出两个来，掸掸尘土就可以用——这种篮子是永远川流不息的由这一家走到那一家的。“找两个！东阳你也得去！”
东阳不甘心向瑞丰递降表，可是“科长”究竟是有分量的。比如说：他很愿意乘这个时机把校长赶跑，而由他自己去担任。为实现这计划，在教育局有个熟
是方便的。为这个，他应当给瑞丰送礼！他并且知道，只要送给北平一轻微的礼物，他就差不多会给你作天那么大的事的。他
，愿和冠家夫一同去到祁家贺喜。
晓荷找出两份儿礼物来，一份儿是两瓶永远不会有喝的酒，一份儿是成匣的陈皮梅，藕
，与饼
；两份儿都已游历过至少有二十几家家了。晓荷告诉仆换一换捆束礼物的红绿线。“得！这就满好！礼轻物重！”祁老和天佑太太听说瑞丰得了科长，喜欢得什么似的！说真的，祁老几乎永远没盼望过子孙们去作官；他晓得树大招风，官大招祸，而下愿意子孙们发展得太快了——他自己本是贫苦出身哪！天佑作掌柜，瑞宣当教师，在他看，已经是增光耀祖的事，而且也是不招灾不惹祸的事。他知道，家道
发，远不如慢慢的平稳的发展；发是要伤元气的！作官虽然不必就是发，可是“官”，在老心里，总好象有些什么可怕的地方！
天佑太太的心差不多和老公公一样。她永远没盼望过儿子们须大红大紫，而只盼他们结结实实的，规规矩矩的，作些不甚大而被看得起的事。
瑞丰作了科长。老与天佑太太可是都很喜欢。一来是，他们觉得家中有个官，在这
闹东洋鬼子的时际，是可以仗胆子的。二来是，祁家已有好几代都没有产生一个官了。现在瑞丰的作官既已成为事实，老们假若一不表示欢喜，就有些不近
——一个吃素的到底不能不觉到骄傲，当他用
鱼款待友的时候。况且几代没官，而现在忽然有了官，祁老就不能不想到房子——他独力置买的房子——的确是有很好的风水。假若老只从房子上着想，已经有些得意，天佑太太就更应该感到骄傲，因为“官儿子”是她生养的！即使她不是个浅薄好虚荣的，她也应当欢喜。
可是，及至听说二爷决定搬出去，老们的眼中都发了一下黑。祁老觉得房子的风水只便宜了瑞丰，而并没荣耀到自己！再一想，作了官，得了志，就马上离开老窝，简直是不孝！风水好的房子大概不应当出逆子吧？老太爷决定在炕上躺着不起来，教瑞丰认识认识“祖父的冷淡”！天佑太太很为难：她不高兴二儿子竟自这么狠心，得了官就跺脚一走。可是，她又不便拦阻他；她晓得现在的儿子是不大容易老拴在家里的，这年月时行“娶了媳不要妈”！同时，她也很不放心，老二要是言听计从的服从那个胖老婆，他是会被她毁了的。她想，她起码应该警告二儿子几句。可是，她又懒得开
——儿子长大成，妈妈的嘴便失去权威！她
的明了老二是宁肯上了老婆的当，也不肯听从妈妈的。最后，她决定什么也不说，而在屋中躺着，装作身体又不大舒服。
小顺儿的妈决定沉住了气，不去嫉妒老二作官。她的心眼儿向来是很大方的。她欢欢喜喜的给老们和老二夫道了喜。听到老二要搬了走，她也并没生气，因为她知道假若还在一处同居，官儿老二和官儿二太太会教她吃不消的。他们俩走了倒好。他们俩走后，她倒可以安心的伺候着老们。在她看，伺候老们是她的天职。那么，多给老们尽心，而少生兄弟妯娌间的闲气，算起来还倒真不错呢！
刚一听到这个消息，瑞宣没顾了想别的，而只感到松了一气——管老二什么去呢，只要他能自食其力的活着，能不再常常来讨厌，老大便谢天谢地！
待了一会儿，他可是赶快的变了卦。不，他不能就这么不言不语的教老二夫搬出去。他是哥哥，理应教训弟弟。还有，他与老二都是祁家的，也都是中国的国民，祁瑞宣不能有个给
本作事的弟弟！瑞丰不止是找个地位，苟安一时，而是去作小官儿，去作汉
！瑞宣的身上忽然一热，有发痒；祁家出了汉！老三逃出北平，去为国效忠，老二可在家里作本的官，这笔账怎么算呢？认真的说，瑞宣的心里有许多界划不甚清，黑白不甚明的线儿。他的理想往往被事实战败，他的坚强往往被生的小苦恼给软化，因此，他往往不固执己见，而无可无不可的，睁一眼闭一眼的，在家庭与社会中且战且走的活着。对于忠之分，和与此类似的大事上，他可是绝对不许他心中有什么界划不清楚的线条儿。忠便是忠，便是。这可不能象吃了一毛钱的亏，或少给了家一个铜板那样可以马虎过去。
他在院中等着老二。石榴树与夹竹桃什么的都已收到东屋去，院中显着空旷了一些。南墙根的玉簪，秋海棠，都已枯萎；一些黄的大叶子，都残
无力的垂挂着，随时有被风刮走的可能。在往年，祁老必定早已用炉灰和煤渣儿把它们盖好，上面还要扣上空花盆子。今年，老虽然还常常安慰大家，说“事不久就会过去”，可是他自己并不十分相信这个话，他已不大关心他的玉簪花便是很好的证明。两株枣树上连一个叶子也没有了，枝上蹲着一对缩着脖子的麻雀。天上没有云，可是太阳因为不暖而显着惨淡。屋脊上有两三棵了的
在微风里摆动。瑞宣无聊的，悲伤的，在院中走溜儿。
一看见瑞丰夫由外面进来，他便把瑞丰叫到自己的屋中去。他对最喜欢用暗示，今天他可决不用它，他晓得老二是不大听得懂暗示的，而事的严重似乎也不允许他多绕弯子。他开门见山的问：“老二，你决定就职？”老二拉了拉马褂的领子，沉住了气，回答：“当然！科长不是随便在街上就可以拣来的！”
“你晓得不晓得，这是作汉呢？”瑞宣的眼盯住了老二的。
“汉——”老二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张着嘴，有半分多钟没说出话来。慢慢的，他并上了；很快的，他去搜索脑中，看有没有足以驳倒老大的话。一想，他便想到：“科长——汉！两个绝对联不到一处的名词！”想到，他便说出来了。
“那是在太平年月！”瑞宣给弟弟指出来。“现在，无论作什么，我们都得想一想，因为北平此刻是教本占据着！”老二要说：“无论怎样，科长是不能随便放手的！”可是没敢说出来，他先反攻一下：“要那么说呀，大哥，父亲开铺子卖本货，你去教书，不也是汉吗？”
瑞宣很愿意不再说什么，而教老二老二的去。可是，他觉得不应当负气。笑了笑，他说：“那大概不一样吧？据我看，因家庭之累或别的原因，逃不出北平，可是也不蓄意给本作事的，不能算作汉。象北平这么多的，是没法子一下儿都逃空的。逃不了，便须挣钱吃饭，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为挣钱吃饭而有计划的，甘心的，给本磕，蓝东阳和冠晓荷，和你，便不大容易说自己不是汉了。你本来可以逃出去，也应当逃出去。可是你不肯。不肯逃，而仍旧老老实实作你的事，你既只有当走不走的罪过，而不能算是汉。现在，你很高兴能在本派来的局长手下作事，作行政上的事，你就已经是投降给本；今天你甘心作科长，明也大概不会拒绝作局长；你的心决定了你的忠，倒不一定在乎官职的大小。老二！听我的话，带着弟妹逃走，作一个清清白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