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
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
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刹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黄发，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
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出来的时候，街上还有太阳，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点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
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
黎，第一次，有多么傻。现在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
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
振保在英国住久了，课余东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着，在工场实习又可以拿津贴，用度宽裕了些，因也结识了几个
朋友。他是正经，将正经与娼
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时又是个忙，谈恋
的时间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欢比较爽快的对象。丁堡的中国本就寥寥可数，内地来的两个同学，他嫌过于矜持做作，教会派的又太教会派了，现在的教会毕竟是较近
了，很有些漂亮物点缀其间，可是前十年的教会里，那些有心的信徒们往往是不怎么可的，活泼的还是几个华侨。若是杂种，那比华侨更大方了。
振保认识了一个名叫玫瑰的姑娘，因为这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都比作玫瑰。
这玫瑰的父亲是体面的英国商，在南中国多年，因为一时的感作用，娶了个广东子为妻，带了她回国。现在那太太大约还在那里，可是似有如无，等闲不出来应酬。玫瑰进的是英国学校，就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国，她比任何英国还要英国化。英国的学生派是一种潇洒的漠然。对于最要紧的事尤为潇洒，尤为漠然。
玫瑰是不是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来，他自己是有点着迷了。两都是喜欢快的，礼拜六晚上，一晚跑几个舞场。不跳舞的时候，坐着说话，她总像是心不在焉，用几根火柴
设法顶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帮忙支持着。玫瑰就是这样，顽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端凝的表。她家里养着一只芙蓉鸟，鸟一叫她总算它是叫她，急忙答应一声：“啊，鸟儿？”踮着脚背着手，仰脸望着鸟笼。她那棕黄色的脸，因为是长圆形的，很像大样，可是这时候显得很稚气。大眼睛望着笼中鸟，眼睁睁的，眼白发蓝，仿佛是望到极
的蓝天里去。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不能懂得。
也像那只鸟，叫那么一声，也不是叫哪个，也没叫出什么来。
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认为她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伤财，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开着车送她回家去。他常常这样送她回家，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为他就快离开英国了，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早就该说了，可是他没有。她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夜的汽车道上，微风白雾，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
扑子。车里的谈话也是轻轻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由于一种绝望的执拗，她从心里热出来。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就在这里停下罢。我不愿意让家里看见我们说再会。”振保笑道：“当着他们的面，我一样的会吻你。”一面说，一面他就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脸磕在他身上，车子一路开过去，开过她家门
几十码，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面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都不分明。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浑身气力没处用，只有用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领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了主意。
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他到这程度。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这是绝对不行的。玫瑰到底是个正经。
这种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上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咻咻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虫，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
行充满了惊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出去了。
因为成绩优越，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职。他家住在江湾，离事务所太远了，起初他借住在熟家里，后来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学校，两一同耽搁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个老同学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间多余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着，连家具一同租了下来。
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的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去。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来，正在洗发，堆着一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
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
还没见过面罢？“这把右手从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
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
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
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
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