缎店的后门进去，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伙计们围着桌子吃饭，也有印度
，也有中国，
接耳，笑个不了。那老实些的，只怕东家见怪，便低着扒饭。
那绸缎店主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楼上他自己的卧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
他养着西方那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上缠着白纱包，身上却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俊俏物。听见脚步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
点了点，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了。那黑衣黄脸的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了进来。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去，低着，抄着手站着。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不便多言，一只手探过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来，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眼珠子里裹着泪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去，提起她的裤脚管，露出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待要与她脱鞋，霓喜不肯，略略挣了一挣，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
。常言道：熟能生巧。这一掌打得灵活之至，霓喜的鬓角并不曾弄毛一点。雅赫雅
不自禁，一把拉住手臂，叫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了，要打我自己会打，用不着你！”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你的了！老板，你这才吐了
儿！难得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住不给你么？什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我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素
的为了！老板你不知道，便是你的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教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
子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理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的姑娘。换了个无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不好看！”
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摇道：“想你也不会拣那看得见的所在拷打她！”啐道：‘你也太罗唣了！难不成要家脱光了脊梁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包袱来，掂了一掂，向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打开包袱，慌忙拦住道：“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怎么这样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换的衣裳也没有？”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季冬暖夏凉裹着她？
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苏州捎来的尺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知道你老板是外国脾气，脚小了反而不喜欢。若没有这十分材，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块，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份内的，老板可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跟你另外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怎么往下谈去？“道：”你又来了！两百块钱卖给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图你个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也是我们母
一场。我若是黑黑良心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儿也够了！“当下双方软硬兼施，磋商至再，方才议定价目。
雅赫雅是一个健壮热的男子，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些将钱看得相当的重，年纪轻轻的，已经偏于悭吝。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该是一个最合理想的恋，可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孩子所需要的却不是热而是一点零用钱与自尊心。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什么地位。伙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之后，行动比较自由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
姊妹，内中也有洋的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儿。霓喜排行第二，众都改了唤她二姑。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卧室，后面的一间分租了出去。最下层的地窖子却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自己熬制的成条的肥皂，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上吊着熏鱼，腊
，半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冬天的黄昏，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房客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个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的袖子上烧了个
，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正
着，上面伙计在楼梯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
霓喜答应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
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
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又嫌贵，硬叫伙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出家的钱，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子仁义道德，只会白嚼。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认识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
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还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洗澡。“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渐渐红旺，把面颊也薰红了。站起来脱了大袄，里面只穿一件
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伺候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会，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裙的胸前便沾满了肥皂沫。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
了教了，有这话没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你将就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还有限。换了这班天主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我可招架不了！”霓喜笑道：“你也知道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个物，都同她们有来往。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个拉扯，诸事也方便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原来你存心要结官场。我的姐姐，几时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许我妻随夫贵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