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其他人啊?」「我就这么一说」他立马笑了。
母亲没吭声,似乎抿了口酒。
「我这人眼光高,能入我眼的还真没有——除了你」母亲没音。
「还吃上醋了?」「啧」「好好,开玩笑开玩笑,啥眼呐,想吃了我啊?」母亲又抿了口酒,咕咚一声。
「背上这疤啊,在云南时留的,」陈建军笑笑,「哎,再来点儿?」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别老板着脸,笑笑,乖」回答他的是咀嚼声,「卟嘎卟嘎」,多脆。
「你说,我跟你是啥关系?」好半晌,母亲兀地叹了口气。
有一阵陈建军才吱声,他边笑边说:「你说啥关系,咱就是啥关系」沉默。
「不吃了?」「吃么,为啥不吃?」咀嚼声再次响起。
陈建军饮猪般痛饮了一杯酒。
这些或细微或响亮的声音悬浮在声波表层,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要脱离到外太空去。
陈建军挥动双臂,把它们拽了下来。
他试图搭话,讲过去的老胶农怎么割胶,讲某个地方小剧种如何惊艳,讲佃农理论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可惜除了偶尔哼一声,母亲再没说一句话。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陈建军开始讲笑话,老掉牙的苏联笑话,当他说到勃列日涅夫的狗时,母亲开腔了,她问碗用不用她洗。
陈建军笑着说他来,「哪能劳驾女士」。
于是母亲站起身来。
嗒嗒声划出一个弧,略一暂停,又弹射而去,「咋了?」陈建军问。
「有事儿」「算我说错话了好不好?」椅子的吱咛声。
嗒嗒声又响起。
「哎——」陈建军追了上去,「下次戴套,我的错」「真有事儿」「到底咋了嘛,哪儿不对,你指出来嘛」「饭也吃了,人也玩了,你还想咋?」母亲突然吼了一句。
接着,她长吁口气,拧开了门。
印象中,母亲很少跟人闹红脸,与其说脾气坦,不如说是不屑。
「凤兰——你老跟我置啥气啊?」「松开」「我知道,是我不好,让你为难,」陈建军叹口气,声音很轻,「你是被迫的,有啥负担?」门的吱咛声。
似有袭风从声波里蹿出来,吹到了我的脸上。
「再说了,」病猪音调扶摇而上,「你家那位啊,保不齐咋回事儿呢,哪有不偷腥的猫?」母亲没说话,半晌似乎笑了笑。
短促得就像没笑一样。
之后,防盗门先是「吱咛」一声,再是「咣当」一声。
余音中,陈建军只来得及叫了声「凤兰」。
然后他「日」了一下,奔进卧室时又是一下。
「妈个屄!」他说。
可以说陈建军是个穿衣服极快的人,一分钟不到,他就叮叮当当地跑了出去。
关上门之前,他没忘又「日」了一下。
我已经做好了防盗门再次被打开的准备,遗憾的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起码接下来的158分钟在我的反复折腾下也没能憋出一个屁。
抹抹汗,找起身活动了两步,走到窗前,又折返回来。
我觉得是时候放个水了,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走到了电脑前。
右键,「排序方式」——「修改时间」——「递增」。
戴上耳机,我点开了第一个文件。
「……咱们不讲排场,不搞铺张浪费……但是呢,X副总理对平海,对省单,特别是对平海,做过多大贡献,老百姓们都知道,所以,做些准备还是有必要的……拿出咱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就行,卯足十劲……这次呢,除了水电站和平钢集团,x副总理重点可是要验收咱们的文化成果,咱们的体育中心,博物馆,咱们的文化市场改革,咱们传统文化的重中之重……顺提一句,对凤舞剧团啊,老人家也是早有耳闻呐……」陈建军抑扬顿挫,洪亮的嗓门像是天生带着回声。
他一说就是半个多钟头,期间掌声不断,每次都要强行压下去。
我不知道这些领导干部是真对老x感恩戴德,还是真对自己的劳动成果无比喜悦,抑或是——他们权当免费听相声或者看耍猴了。
陈建军给每个部门都作了部署,博物馆、文化馆、图书馆,体育中心,篮球城,平海日报社……最后一个是凤舞剧团。
他说:「老人家想听戏,不是其他的,就是想听咱们的《花为媒新编》!」我懒得听他瞎扯,往后拖了几次。
有那么一刹那,我坚定地认为这个短短七十来分钟的玩意儿整不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随着散会,陈建军把母亲留了下来。
他说:「张团长,张团长!」我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更听不到病猪对她说了些什么,直到周遭彻底安静下来。
「……你说说你,」陈建军走过去关上了门,再回来时声音低沉下来,「老躲着我干啥?」「要没事儿,我先走?」「你用不着躲我,你躲我干啥?我能把你吃喽?二十八戏协聚会你不去可以,颁奖你为啥不去?」轻巧的脚步声。
平底鞋。
「哎——有事儿!学校的事儿!」母亲停下脚步。
只有沙沙声,下雪一样。
猛然,陈建军的喘息钻进了耳朵。
我甚至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母亲哼了一声。
衣料摩擦声。
我下意识地扫了眼文件名——040314_0061,顿时五脏六腑就沉了下去。
「放开!」母亲声音很低。
「想你了,就让我抱抱」吸气声。
「你疯了陈建军?」脚步挪动声,「……啥地方?」「我就抱抱,就抱抱,太想你了……」病猪似要断气。
「陈建军,我_可喊了?」回答母亲的是窸窣声和越发粗重的喘息。
然后母亲清晰地哼了一声。
「你还能要点脸不?」病猪怎么会要脸呢?连我都想笑了。
「放手,来人了!」「咋会来人?来什么人」病猪喃喃自语。
然而,真的传来了高跟鞋的嗒嗒声,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陈建军发出一声类似口哨的叹息。
母亲喘口气,往前走了几步。
敲门声却姗姗来迟,好一阵才「笃笃笃」。
「陈书记?」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嗯」「哟,凤兰也在呢,」开了门,这老姨便笑了起来,「走吧,陈书记,王书记催呢」母亲「噢」了下。
陈建军却一声没吭,像是消失了一般。
「哎——对了,我的包,又落这儿了!」在牛秀琴夸张的笑声里,我又确认了下文件名。
很遗憾,确实是040314_0061。
我吸了吸鼻子,这才发觉桌角搁得屁股疼。【发布地址:发布地址据说天才只需一秒就能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