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节
下了一夜小雨,通往县道的土路很难走,刚出村,刘辉的布鞋就成了泥团。到了蛤蟆塘,泥水过脚面,刘辉脱掉鞋,扔到路旁的麦田里。他站着想了想,又捡回,在车辙的积水里洗干净。
过了麦田是高粱地,高粱地属平台村。平台村和黄岭相连。因县道从村里通过,又设立一个叫平台子的站点,平台村小队便有了自己的村名。从平台村到公社是二角钱的车费,社员们都不舍得花,他们去公社赶集走泡子沿,那是一条不走车的毛道,比县道近。
刘辉不走近道,认为徒步去公社虽然省钱,但浪费时间,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时间比金钱还重要。其实,这是刘辉的借口,说穿了是嫌走路费劲,他是造反兵团干部,该享受坐大客车的待遇。
大客车没准点儿,刘辉足足等了俩钟头。当他失去信心的时候,一团红色出现在西南方向,大客车从尘土飞扬的县道上驶过来。刘辉一阵紧张,做好抢座的准备。
车上下来一个提包裹的女子,让刘辉变得惊喜,忘了上车。急得女乘务员没好气地喊:“你还上车不上车,不上车就松开车门。”刘辉眼睛不离走下县道的女子,侧身靠在车门旁,听到乘务员小声嘟囔:“见到好看的女人就迈不开步,一看就是个流氓。”刘辉想回敬女乘务员,左右一看,乘客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只得认吃亏。
刘辉去公社要办两件事,一是向胡永泉汇报工作组的丰硕战果,二是向胡永泉求援。
庞妃公社已经换上新曙光公社的大牌子,大院里红旗招展,一派喜庆景象。大门两边是红色巨幅标语,门内墙上的标语也是红色。标语的内容基本一致,都是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或者是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林副统帅身体健康!
也有革命群众的决心,紧跟**旗手,保卫党中央!保卫**!保卫中央文革!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刘辉很在意标语的内涵,他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伟大的革命运动中,领路人至关重要,一步之差,就要丢掉身家性命。
和红色标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白纸黑字的大字报,密密麻麻,层层重叠,墙上贴满,又贴到窗户上。
刘辉认字少,看不全大字报的内容,但他能分辨大字报中的人物。公社书记名字上打着x,这让搞惯了革命运动的刘辉都感到怪:“按惯例,只有被枪崩的人才在名字上打x,这位书记挺谦和,为啥给他打了这么多的x?”刘辉在大字报中找到胡永泉的名字,但不多,他觉得这位副社长还靠得住。周云的大字报也不多,这让刘辉气不平。他认为周云立场不坚定,不但在重大政治斗争中和稀泥,还把屁股向敌人那边扭,在和“老连长”、刘氏的较量中,周云站到革命群众的对立面,替阶级敌人说话,给阶级敌人撑腰。
刘辉没把“老连长”怎么样,却把病死的刘军打成现行反革命,这次来公社,也要汇报这个事。
胡永泉在副社长办公室接待了他,谈话时闩上门,没有人送茶,让刘辉自己倒了一茶缸白开水。胡永泉和刘辉简单寒暄后,稳坐在挨窗的靠椅里,让刘辉坐在板凳上作口头汇报。
刘辉从破四旧讲起:凡是封资修的东西都砸了,连家谱也扔进火堆。刘屯有几个老家伙思想守旧,把家谱藏起来,也没逃过红卫兵的火眼金睛。四新树得也不赖,刘屯人都会跳忠字舞,大多数人会唱颂歌,人人有领袖像章,家家有领袖画像,各户都请到红宝书,领袖语录不离左手,村里红旗飘扬,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刘辉还把平场院的事向领导汇报,他说:“刘屯的小队长吴有金对这次运动有抵触情绪,我让他把种土豆的场院清理出来,他用小队的当院糊弄我,当院靠马圈,红卫兵唱歌,儿马子跟着叫,影响革命效果。后来吴有金迫于无产阶级的强大压力,把土豆地毁掉,场院成了革命群众的大舞台。”
胡永泉站起身,亲自泡了茶,坐下说:“好,好!往下讲,继续往下讲。”
刘辉向胡永泉讲另一项斗争成果,他在刘屯纠出一名富农分子和一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还发现一些可疑分子。
胡永泉坐直身看着刘辉,对他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多的辉煌成绩产生怀疑,问刘辉:“那个富农分子是谁?”
“刘文胜。”
胡永泉想了想,又问:“是不是那个窝窝囊囊的罗圈腿?”
刘辉点点头:“是他。”
“我记得在大跃进后期已经把他升为富农了?”
“是被我们升过富农。”刘辉赶忙解释:“可困难时期刚过,他的大儿子就找到大队。当时的书记是兰正,一个立场不坚定的两面派,不但给刘文胜落了成份,连李淑芝、刘占山那些人的成份都落下来。让兰正这么一整,我们的工作都白做,他当好人,弄得这些人恨咱俩。
刘辉有意把胡永泉和自己拴在一起,因为整治马向前需要他。刘辉又说:“我学过伟大领袖**的斗争哲学,恨我的人越多,就证明我越革命,我不怕谁跟我,只要是坏人我就抓。刘文胜最终也没逃过我们无产阶级的法网,又一次戴上富农的高帽,把他钉在历史的耻辱台上。”
胡永泉饮了一口茶,又问:“那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谁?”
“是刘军,这小子偷听敌台,里通外国,完全符合现行反革命的条件。”
胡永泉从靠椅里走出来,站到窗前,慢声慢语地说:“我好像知道这个人,他是不是有个老妈?那老太太喜欢骂人。”
“是他,是他。”刘辉听领导说了解刘氏,他也来了兴致,语言也变得干净利落:“刘军他妈好骂人,红卫兵她都敢骂。”
“刘军是个病人吧?”
“是病人,不但是病人,而且死了,自己往地上摔,畏罪自杀。”
胡永泉显得很平静,瞅着刘辉说:“畏罪自杀的坏人是有的,我们不能因个别人的自杀而放弃对他的追查。刘军自绝于人民,本身就是反革命行为!人死了,我们不能让他站起来挨斗,他还有亲戚朋友,和他有关系的人都要审查。”
听胡永泉这样说,刘辉心里亮堂了很多,便把马向前的事情提了出来。他说:“在抓刘军的过程中,有三个人和我们对抗,一个是刘强,一个是周云,还有一个是马向前。”
三个人中,胡永泉对周云最感兴趣,但他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说:“这三个人都干了什么,你一个一个地说。”
刘辉先说刘强:“你说这小子是谁?是漏划地主刘宏达的儿子,被我们斗争的李淑芝就是他妈。他在大山窝水库犯了事,在我们给他升成份前就逃跑了,你没见到这个人。这个人思想顽固,要多坏有多坏,仗着身高体壮,横行乡里,殴打贫下中农,革命突击队长马向东都挨过他的拳脚,见到他就打怵。这小子还有流氓行为,拽着吴队长的闺女钻草垛。吴有金的丫头叫吴小兰,被刘强的腐朽思想麻痹,革命青年她不爱,偏偏喜欢地主阶级的臭狗屎。这可好,被刘强甩掉,现在还不知找没找到主?”刘辉想到上车时看到孤身一人的吴小兰,心里产生一种不便说出口的感觉,他说:“刘强注定是地主资产阶级的本性,对无产阶级的姑娘存有敌意,娶了地主的女儿,当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
胡永泉对刘强早有耳闻,从兰正和周云的闲谈中知道他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好青年。但在错综复杂的斗争中,每一个人的说法都代表着自己的感**彩。刘辉这样看待刘强,符合当前政治斗争的需要,做为领导,应该给予下属明确的表扬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