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落了脚,那时的人们只知道干活养家,有个大事小情还能互相串换,受灾时还能互相拉一把。现在出了几个念书的人,乱事儿就多了,今天运动,明天斗争,各人怀里都揣个兔子,阴阳怪气,互相间横眉竖眼。整来整去,都他妈唱起了高调,连饭都吃不饱,还天天颂扬。饿得抽了裆,还瞪着眼睛糟蹋粮食。我承认,咱们的日子比美帝苏修过得好,可幸福生活也没有这样的!我这队长当得也没劲,谁爱干谁干吧!他马向东进不进学校我不管,整出事他担着。”
吴有金的话让马文和马向勇吃惊不小。
马文大声说:“姐夫,你不能在斗争的关键时刻打退堂鼓,不能当革命队伍中的逃兵!”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颤动几下,身子加快晃动,他说:“我理解吴大叔的苦衷,这些日子太不平静。麦收的事没算完,马向东又来捣乱。小兰从城里回来,也不让吴大叔省心。咳!”马向勇故意停顿,瞥一眼吴有金,他提高声音:“倒把刘强美得够戗,他娶了杨秀华,误了向东的婚事,坑得小兰找不到婆家,现在又勾着付亚辉,你说有这样的人存在,别人还能好?”
马向勇把刘强和吴小兰的事再一次提出来,是想激怒吴有金,把仇恨集中在刘强身上,免得吴有金在这个时候撂挑子。
吴有金瞪了两眼马向勇,又瞪一眼马文,他站起身,从刘仁身边挤过去,推开房门,走进绵绵细雨中。
被撂在屋里的马向勇停止摇晃,不自然地看了看马文,从牙缝里迸出话:“让马向东强行进学校,借这个机会,把刘强整倒!”
小学校里,只剩下付亚辉一个人,她坐在办公室的窗前,两手托着腮,看着摇动的柳树梢,听着淅沥的雨声,两颗晶莹的泪珠掉在办公桌上。
小学校刚放暑假,两名老师回了家,校长有指示,让付亚辉护校,减少红卫兵的造反行为给学校带来的损失。前几天,谷长汉要住在小学校,动员孩子们起来造反。付亚辉明知他别有用心,悄悄躲到刘强家。
马向东来捣乱,被马向前等人撵走,她预感到造反兵团不会善罢甘休,心里打起鼓,一阵阵紧张。
她很想家,此时回不去,父亲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抓起来,无法相见。
付亚辉深知父亲清白,清白得连句过火的话都不说。但付亚辉也知道父亲过于耿直,关键时的一句话会把人冲到南墙。他和同事间的关系很好,却得罪了掌握大权的范国栋校长。这次文革运动中,两人又同时被抓被揪斗。罪名都不轻,而他的磨难要比范校长重得多。范校长游街后又获得自由,他被囚在由便所改成的黑屋子里,戒备森严,跟死刑犯差不多。
付家兴老师的主要罪名是由两篇寓言引起的。
他在教学的空余喜欢写个小文章,没地方发表,就记在笔记本上。红卫兵抄家,他的作品有了面世的机会,两篇寓言最典型,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思想的反革命言论被批判。
付亚辉知道父亲冤屈,又无能力为父亲申辩,只能默默流泪。
雨刚停,小学校就冲进一群人,马向东吆喝着闯进办公室,让付亚辉收拾东西搬走。
付亚辉很冷静,对马向东说:“小学校是全体刘屯人建成的,你们要挤占,刘屯的贫下中农不答应,刘屯的两位队长也不会答应!”
马向东非常强硬:“我就是刘屯的贫下中农,我说的话就是代表他们。两位小队长算个屁?就是孔家顺来了,也得支持我,我一跺脚,谁都得跟着哆嗦!”
付亚辉并没哆嗦,她质问马向东:“你们在学校里吵闹,孩子们怎上课?”
“现在放暑假,用不着拿孩子来搪塞。”
“暑假转眼就到期,你们把教室弄得乱七八糟,会影响教学质量。”
马向东一阵冷笑,大声说:“还他妈抱着书本不放呢,你也不是没看到,中学的老师都戴上高帽游街,小学的孩子小,才让你们这些臭老九得了便宜。还讲什么教学质量?屁质量!都是地主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学校是无产阶级的阵地,你立刻把这块阵地给我让出来!”
付亚辉拿出挡箭牌:“刘屯小学归黄岭小学管辖,没有校长指示,谁也别想侵占!”
“校长算个屁,你算老几?还他妈提黄岭,如今黄岭改成了红岭,你别死抱着地主资产阶级的旧名称不放。”
付亚辉也提高声音:“我算老几?我是组长,刘屯小学由我全面负责,出了差错,我得承担责任。”
“吓,官儿还不小呢!”马向东向付亚辉颁布命令:“造反兵团要立刻进驻小学校,你立刻给我让开,否则,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会把你打翻在地!”
此时,付亚辉感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助,但她还要坚持,教学中培养的责任心告诉她,把学校让出去是严重的失职。
付亚辉往外推马向东,推不动,她自己站到门外。
操场里来了很多人,有造反兵团的革命战士,也有看热闹的刘屯群众,马向勇从人群中走出来,对马向东说:“姓付的丫头和你对抗,就提她丢裤子的事,再不服,抓起游街!”
马向勇的话,付亚辉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她最严重的心灵伤痛。创伤刚刚愈合,就有人想揭开,人们以玩戏她的痛苦而满足。而眼前这个瘸子,还要在她巨痛的伤痕上加一刀,付亚辉无法承受。她的眼前是一道黑幕,脚下的土地在下陷,她努力挣扎,也感到沉入深渊。
马向东领人喊:“付亚辉丢裤子!付亚辉搞破鞋!”他的第三声还没喊出口,立刻没了动静。刘强的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马向东觉得刘强的拳头像一把铁锤。
看到马向东失去战斗力,马向勇亲自出马,对着刘强喊:“红卫兵造反兵团搞革命,没有你的事,你要放聪明点儿,少在里面掺和!”
刘强抓着马向东的肩膀,把他从付亚辉身边推开,扭过头看着马向勇。
马向勇为了表示不怕刘强,还故意往刘强跟前挪两步,指着刘强说:“你要知道你的身份,在刘屯没有你说话的权利!”
刘强瞪着马向勇,没说一句话。这无声的对抗对马向勇产生了巨大的震慑。马向勇往后退,惊慌中把要说的话都吐出来:“你是上中农成份,你老丈人是地主,加起来,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再不老实,造反兵团先抓起你!”
马向勇怕挨打,他还是要激怒刘强,动起手来,马向东就有理由指挥造反兵团的人员把刘强抓起来。
刘强愤怒,却显得异常冷静。马向勇的表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自己被误认为漏划地主,父亲被误认为有严重的历史问题,虽然误认会有一天被历史更正,而做为地主家庭的女婿则确确实实地存在。像他这样的人,规规矩矩地躲起来是最好的选择,可刘屯的邪恶太深重,一个有良心的年轻人应该站出来主持公道。特别是付亚辉,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帮助她,刘强将失去做人的基本准则。
帮助付亚辉也要讲究方式,稍有不慎,不但自己身陷牢笼,还会因自己的盲动给她带来更深的灾难。
刘强看着马向勇笑,这种笑马向勇在以前没见过,感到阵阵发冷。
马向东突然喊:“把刘强抓起来!”
声音挺高,却不敢动手。操场里的人不知是惊,是怒,还是麻木,他们无动于衷,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一颗弹子飞过来,从马向勇的脸边擦过,落到刘强的胳膊上,胳膊打出包,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