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哀怨的严肃性,在当时一片忸怩作态的背景前,显得极不寻常。这是精雕细刻的诗,有些傲气,又具有魔鬼精,同时显得无限绝望,奄奄一息,几乎是在呼救。”这尤其体现在他那著名的诗句里:“时间啊!跛腿的像画匠,请你把我——世纪的畸儿——的形象画在龛里,我孤独得很,如同接近失明的人的最后一只眼睛!”帕斯捷尔纳克据此评价:“时间听从了他的话,做了他要求做的事。他的面孔被画进世纪的龛里了。但要看到这一点,识破这一点,需要有何等的本领啊!”他亲眼目睹了马雅可夫斯基的演变,及其对自身的修改与阉割——作为跻身于时代殿堂而必须举行的精割礼:“我当时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对宣传工作那么卖力,硬把自己和伙伴们往社会意识中灌输,我不能理解他的哥儿们义气、行帮思想,为什么他要让歌喉服从于迫切的现实。”于是帕斯捷尔纳克对马雅可夫斯基的后期作品也就不敢恭维:“那些拙劣的押韵的东西,那满篇的空话,那些人云亦云的玩艺儿和老生常谈的大头话——写得做作,混乱而又不俏皮,我已经无动于衷了。我认为这已经不是什么马雅可夫斯基了,是个不存在的马雅可夫斯基。怪的是,什么也不是的马雅可夫斯基居然被视为革命的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当然有权力做如此辛辣的批评,因为他终生都坚持着自我,不曾在内心闹任何一次哗变。幸好他还多多少少为亡友做了点辩护:“马雅可夫斯基生平最后几年,那时什么人的诗都不存在了,他本人的诗不存在了,别人的诗也不存在了;那时叶赛宁自缢而死;那时,一句话,文学停滞了……”以此来强调时代的责任大于个人的责任——因为弱小的个人难免成为强大的时代的傀儡。
不管怎么说,马雅可夫斯基背叛了自己,在形象上如愿以偿地成为一个特定的时代的巨人——但在精上,在诗歌艺术上,他又确实是“世纪的畸儿”。更令人悲哀的是,这同样是其自我塑造的结果。他在美化着时代的同时无形中又在丑化着自己,不过在当时,他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形象终究会显得像小丑一样蹩脚,甚至更多的人也无法意识到——大家全都被蒙蔽住了双眼。在当时,病态的马雅可夫斯基被视为健康无比的大力!英雄主义的夸张腔调其实并不适合这位原本温柔的诗人——他戴着一顶过大的帽子,终将被风吹跑的。他所憧憬的绘有自身形象的龛,只不过是一面哈哈镜罢了。而他却为之做出了最大的牺牲,成为这个世纪畸形的产儿——连哇哇坠地的哭声都像是对时代的讨好。诗人的傲骨变成了媚骨。
“当一个人决定自杀时,就是对自己表示绝望,抛弃了过去,宣布自己破产,认为自己的回忆已经无用。这些回忆已经不能接近这个人,不能拯救他,也不能支持他。内在的连续性遭到了破坏,个人结束了。也许,不是出于恪守决定,而是由于忍受不了那不知属于何人的烦恼,忍受不了没人感到痛苦的苦痛,忍受不了这徒然的、令人绝望的期待,而最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段有关自杀的言论,是帕斯捷尔纳克针对马雅可夫斯基而发出的。他认为马雅可夫斯基是由于孤傲而开枪自杀的,由于他谴责了自身中的某些事或周围的某些事,而这些事是和他的自尊心水火不相容的。其实,在马雅可夫斯基举枪自杀之前,在他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后期的创作风格之时,他就已经死了——或者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来说就是不存在了,以及什么也不是了。一个不存在的马雅可夫斯基,在继续写诗,写着一些很实际、又很虚无的诗篇,居然还把周围的观众感动了很多年——这本身就很荒诞。在他完成了早期的创作之后,他真正的艺术寿命就已终结了——继续活下来的不过是一个他自己安排的替身演员。马雅可夫斯基变成另一个人了。更确切地说,他早在这时候就亲手杀死了自己——不是用枪,而是用笔!这同样堪称是一次自杀,一次艺术上的自杀。他错误地扼杀了自己的才华——并且还以为由此可以获得新生。他大错特错了。至于发生在193o年的他的自杀,不过是前一次的回声罢了,或者说,他先后两次杀死了自己。先是扼杀了灵魂,后来又摧毁了肉体。如果我的这番演绎在情理上可以成立的话,无疑把马雅可夫斯基的死期又大大地提前了。这是一次令人心酸的新时代的“诗人之死”。跟普希金一样,马雅可夫斯基其实也死于决斗——死于与自身的决斗。这种特殊的决斗同样是以悲剧而宣布结局。真正的诗人死了,死于鲜血染红的雪地里,死于被涂改了的稿纸上,死于诱惑,也死于压力……只不过马雅可夫斯基之死更不易察觉,几乎可以说是不为人知。当然也可以说:从他艺术的自残到他生命的终结,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是一次残酷的慢性自杀。
马雅可夫斯基后期的作品在当时似乎有着强大的繁殖力——更多的人在争相模仿他的风格,包括他的“楼梯式”。甚至在他自杀之后,世纪的龛也未撤下他那浓墨重彩的自画像——并且还以圣徒像来命名。一切似乎都为证明他还活着,证明他那非凡的生命力。关于这一点,帕斯捷尔纳克做过点评:“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被强行推广,如同叶卡捷琳娜时代推广马铃薯。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这次死亡,责任不在于他。”那么,责任在于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