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景毅然张了双臂,堵着爹。
用哄孩子似的口吻说:“爹,劳驾您啦。
快到红旗供销社给文德和我扯衣服去吧。
——改天我跑一趟误半天,比这损失还大哩。
”
觉得还是女儿的算盘打得精细。
不过,他的眼神儿刚清澈一下就又浑浊了。
坚持说:“还是你去扯吧,我来替你开会!”文景知道爹是怕扯不好布料,交代不了她和娘,就说:“我娘吩咐了,就扯丈一的军绿洋市布!对,您再默念一遍!”
——天哪,刚刚离开不一会儿,会场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打三反”运动已经揭开了序幕。
——第一号运动对象是一个女人,竟然是慧慧的娘!工作队老李正在念早已准备好的稿子。
文景侧耳细听,原来是下雨那天,老李滑了一跤。
恰巧被慧慧的娘撞见了。
她跑过来忙搀扶老李。
老李脚后跟上的一根筋抽住了,起先迈不开步。
慧慧娘就架着老李往前挪动。
老李问她是哪家的女人、男人叫什幺、儿女都是谁,她摇摇头一言不发。
随后指一指自己的耳朵,解释她是个实聋子。
老李心头一喜,觉得吴庄群众的思想觉悟就是高,连聋子都懂得学雷锋。
不料后来她就露出了‘投机’的狐狸尾巴,给老李送去半升红枣、半碗黄豆,还问老李可不可以到她家吃顿派饭。
多亏老李警惕性强,背过她一打问她的家庭出身,原来娘家是邻村的地主。
揭发至此,老李就慷慨激昂地上纲上线了。
老李说:“其实阶级斗争就在我们身边。
你想想,今日要答应到她家吃饭,明天她又会耍什幺花招呢?这难道不是趁人之危腐蚀拉拢革命干部下水幺……”
只见她原本整齐的剪发已凌乱不堪,外衣纽扣也拉开了。
这位一贯生活在无声世界的残疾人,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幺,张着痴呆愣怔的双眼搜寻台下的女儿,希望女儿能用手势给她比划个说法。
不料,慧慧却低垂了头不敢与娘对视,抽抽咽咽只顾垂泪。
早忘了吴长方公布的纪律,只听得嘁嘁嚓嚓一片议论声。
平日里嫉妒慧慧太上进的女娃们,怀疑她娘的举动是慧慧指使的,就嘲笑慧慧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家老李是什幺人?平白无故吃你的贿赂幺?一伙边听边往嘴里扔料豆子的后生,更是煽风点火的主儿。
他们说第一步是送吃食,第二步是请进门,第三步就是解裤带了。
美人计!绝对美人计。
只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唉声叹气地摇头,说世上真有没良心的人!
动员党团员积极分子上台批判。
台上的春玲见慧慧仍无动于衷,急忙撕了张纸,写了几句话,团成个纸团,扔在慧慧面前。
慧慧象溺水的人,抓了救命稻草。
展开一看,上面写道:“快表态吧!摆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和你娘化清界线要不你的愿望就泡汤了。
”那字迹在慧慧的眼前一会儿变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又变成了重重叠叠的舞动的蚂蚁。
慧慧只觉得浑身发热,头脑象要胀破一般。
耳际如狂风吹过空穴似地“嘶”儿一声就栽倒在台下了。
这“一打三反”的序幕就象变魔术似的,虽然曾使她感到片刻的惊奇,甚至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但这种放松的快感转瞬即逝,紧接着就是如同磐石压住心脏一般地沉重。
唉,可怜的慧慧娘、可悲的慧慧!参会前她们还认认真真打扮了自己,满怀希望,满怀向往!谁知道会是这种下场呢?
爹为他顺利完成任务而沾沾自喜。
文景敷衍了几句便独自踱到户外,悄悄儿听隔壁的动静。
只有靠墙立放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抖动。
一上午没有干活儿,大概是唤醒了庄户汉的乏筋,都睡午觉了。
慧慧家院墙内探出的枣枝,也摇摇欲睡。
那细碎的叶片垂在阳光之下,仿佛倦怠人懒睁的困眼。
可惜蜜蜂和蝴蝶不识时务,还在嗡嗡嗡地吟唱。
文景驻脚在慧慧家院墙外细听一会儿,没有啜泣声、没有说话声、安安静静。
缄口不语,其实是最佳的自慰方式。
文景摇摇头否定自己:她曾想进去抚慰慧慧几句,细想想根本不知道说什幺好!
它们的吼叫倒叫人心静。
尽量让他(她)们生活在运动圈儿外。
能瞒多久算多久!任何事件一旦落上岁月的尘埃,给人心灵的震撼就小多了。
除了替她关心她的爹外,还有没有别样的信息呢?——文景最最挂心的消息?不管怎样,从彼此互相关心发展到体贴对方的亲人,文景觉得她与长红的恩爱又加深了一层。
她的双腿不知不觉就把她的人舁到了长红家里。
婆婆那软溜溜的病臂就象一条绳索缠绕了她的愁绪。
枕边放着本小册子,是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他没有听见她进屋的脚步声响,却猛然听见“爹娘呢”的柔细的问话声。
这时,那男子汉脸上的其他部分还未彻底苏醒,一双眼却透过惺忪的状态、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他既高兴又惊奇地一跃而起,跳下地来痛痛快快伸个懒腰,那伸起的胳膊还没放下来就抱起文景在地上转开了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