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当时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内部学习资料。她把那本书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好书皮,每天晚上,都会在灯下研读。那本书的扉页上,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赠言,但我从未有机会看清写的是什么,因为妈妈用一张小小的白纸,把那行字给贴住了。
这些东西,就像一滴滴温水,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注到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
(3)
那个夏天,舅舅程伟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直到外公的病彻底稳定,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他才找了个借
,回了乡下。他走的时候,顺走了我两本连环画和妈妈放在抽屉
里的几块钱零钱。
妈妈发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舅舅睡过的地铺上,倒了半瓶花露水,然后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刷洗那块被他睡出形印记的地板。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到她一个站在阳台上。她没有抽烟,也没有发呆。 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收征管法实用指南》。她没有看,只是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著书的封面。
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其复杂的表。
那里面,有感激,有敬畏,有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后,不敢松手的依赖。
我忽然意识到,那捆钱所开启的,并不仅仅是外公的康复之路。
它也开启了另一扇门。一扇妈妈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会通往何方的大门。 那个漫长而又混的夏天,终于随着第一声秋蝉的鸣叫,落下了帷幕。 外公出院后,被舅舅程伟接回了乡下老家。据说,外公虽然命保住了,但半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含含糊糊,需要
长期在身边伺候。舅舅以此为由,向妈妈又“借”了两百块钱,说是给外公买营养品,然后就带着外公,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舅舅走后,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宿舍,仿佛瞬间变得空旷了许多。那盘踞已久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颓败气息,终于被秋
燥的风所吹散。妈妈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进行了一场近乎仪式感的大扫除,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擦拭、晾晒。当那
熟悉的、
净的蜂花牌檀香皂的味道,重新成为我们家空气的主调时,我才感觉到,那个夏天,真的结束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
妈妈不再夜拖地,也不再对着饭碗发呆。她又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税务
部模样,每天准时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上班。只是,她比以前更沉默了,也更忙了。她桌上那些关于“税改”的文件,堆得更高了。
我也重新回到了学校,升上了四年级。
我的同桌,依然是曾文静。
曾文静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她就像是那种养在窗台上的、需要
心呵护的茉莉花,
净、文静,身上总有一
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我们县一中的老师,是真正的文化
。她每天都穿着
净的连衣裙,
发上别着不同颜色的蝴蝶结发卡。她的铅笔盒是双层的,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削得尖
尖的中华牌铅笔和一块雪白的4橡皮。
而我,则更像我们家属院墙角那棵野生的、没打理的香樟树。我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铅笔也总是用到捏不住了才肯扔掉。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跟我说话。她会把她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带着英文包装纸的糖果,悄悄地塞给我一颗。她也会在我因为答不上问题而被老师罚站时,偷偷地在下面对我做鬼脸。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嘲笑过我“没有爸爸”的同学。
她就像那个夏天里,唯一透过乌云,照进我生活里的一缕阳光。
那个周二的下午,自习课上,我正在和一道复杂的应用题较劲,曾文静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我。
“何晨,”她压低声音,像只小猫一样在我耳边说,“这个周末,县里的新华书店,不是要开一家分店吗,就在咱们学校附近。我听我爸爸说,开业那天会有很多新书,还有打折活动。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新华书店,在我印象里,是一个明亮、净,但又有点让
望而生畏的地方。里面的书都用塑料封皮包着,很贵,我只在开学时,才会跟着妈妈去买教辅材料。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小声补充道:“我妈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自己去买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我上周在《中学生阅读》上看到推荐了。我们可以一起挑,剩下的钱,我请你喝亚洲沙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让无法拒绝。我点了点
。
就在我点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笼罩了我们的课桌。我一抬
,就闻到了一
混杂着汗味和某种我不熟悉、但感觉很“洋气”的古龙水味的陌生气息。是林海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们旁边,身边没有跟着他那两个惯常的小跟班。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踢我的桌子,也没有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他只是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我的桌角上,身体前倾,看着曾文静,脸上挤出一个他自以为很潇洒的笑容,露出一因为吃了太多糖而有些发黄的牙。
“又去看书?那些字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的。”他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教室里其他
听见,“我爸给我搞了台电脑,联想的!白色的!还能上网呢!你们知道上网是啥不?就是能跟全世界的
一起玩一个游戏,你在里面可以当国王,也可以当魔法师,比看那些假
的故事刺激多了!”
“全世界”,这个词,在2000年的我们这间小小的教室里,不亚于从天而降的外
星飞船。地址发、布邮箱 Līx_SBǎ@GMAIL.cOM全班同学,包括我,都投去了震惊和羡慕的目光。
林海峰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从他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带有很多拉链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张闪着银光的碟片。“看见没?《万王之王》!台湾那边过来的,要用专门的代理才能玩!我哥帮我搞的号。周末来我家,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世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曾文静,那眼神,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种急于找到同类的、不容置疑的炫耀。
我看到曾文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那里面,有作为孩子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来自书香门第的矜持和抗拒。她能分清,“当国王、当魔法师”和爸爸
中那些“陶冶
的文学作品”之间的区别。 “谢谢你,林海峰,”她小声而又礼貌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大
般的认真,“不过我爸爸说,玩物丧志,虚拟世界的东西,终究是假的。”
林海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抛出的、足以让全班同学疯狂的“新世界”,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一丝智力优越感地拒绝掉。他脸上的肌抽动了一下,那
被驳了面子的恼怒,开始在他眼里聚集。
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火。他只是收起了那副炫耀的姿态,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然后用一种近乎“恨铁不成钢”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
“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听那些咿咿呀呀的歌?”
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银灰色的、扁扁的金属盒子,还有一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