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乐,你别怕。”我对着电话,用尽全身剩下的所有力气,一字一句地说,
“你现在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去接你。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她的承诺,不如说是我对自己下的命令。陈杰,你不能
倒下。你至少,还能做点什么。
我从床上弹起来,腹部被威廉殴打的钝痛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尖锐的紧迫
感所覆盖。我冲进浴室,用冷水胡地抹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
丝、脸色死灰的男,我对自己说:你不是废物。
我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那辆我按揭买的国产车,见证了我跟踪的猥琐和
被抛弃的狼狈,但此刻,它是我唯一的武器。我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驱散了
出租屋里死一样的寂静。我没有多想“公车私用”的后果,我只知道,我必须快,
再快一点。
十二月的g市,天空沉得像是被
用脏抹布擦过,灰蒙蒙的,压得
喘不过
气。我一路狂奔,开到了g大c栋宿舍楼下。
李馨乐就站在楼门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灰色卫衣,
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没有打伞,冰冷的雨丝打湿了她的发和肩膀,也模糊了
她那副黑框眼镜的镜片。她像一座被全世界遗弃的孤岛,茫然,无助,脆弱得仿
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看到我,她仿佛才从噩梦中惊醒,快步向我跑来。
“陈杰……”她一开,声音就哽咽了,镜片后的那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别说话,先上车。”我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将她推进车里,然后把暖气开
到最大。她浑身冰冷,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冰。
“去哪里?”我发动汽车,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
“隆……隆县民医院。”她颤抖着报出地址。
隆县是g市下辖的一个县,距离市区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没有丝毫犹豫,
一脚油门,车子便汇了湿冷的晚高峰车流。
车厢里,最初是令窒息的沉默。只有雨刷器在单调地刮着挡风玻璃,以及
李馨乐压抑不住的、细碎的抽泣声。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任何语言在亲病
危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能做的,只是把车开得又快又稳,默默地从储
物格里拿出一包纸巾,递到她手上。
她接过纸巾,低着,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也许是车里的暖气让她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也许是我的沉默让她有
了一丝安全感。在上了高速公路之后,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事的经过。
“我爸爸……是市规划局的。上个月,突然就被……带走了,说是涉及一个
旧城改造的项目。然后,我们家就被查封了,银行卡也冻结了。”她的声音很轻,
像是在说别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我妈妈受不了这个打击,
就回了隆县老家,住在我舅舅家……我本来想等期末考完就回去看她的。”
她停顿了一下,吸一
气,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她有……系统红斑狼疮。很多年了,一直靠药物控制得很好。但是这次……
我爸爸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今天下午,她突然就在舅舅家晕倒了,送去医院,
医生说……说是急发作,内脏器官都在出现衰竭迹象……
况很危险……”
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砸在她紧
紧攥着的手背上。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沉浸在自己被戴绿帽、
被当众羞辱的痛苦里,觉得天塌下来了。可现在,听到李馨乐的遭遇,我才发现,
我的那点事,在真正的家庭倾覆、生离死别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我的痛苦,
是尊严的碎;而她的痛苦,是整个世界的崩塌。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同心,压过了我内心那点自怨自艾的蛆虫。
“别怕,”我腾出一只手,笨拙地在她颤抖的肩膀上拍了拍,“有我在,我
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没事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李馨乐抬起,透过被泪水模糊的镜片看着我,
眼神里除了绝望,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抓住了救命稻般的依赖。她没有再说
话,只是默默地把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
的夜景。
两个半小时后,我们终于赶到了隆县民医院。
医院里充斥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气味。我们一路小跑,找到了急诊抢救室。
李馨乐的舅舅和舅妈,一对看起来老实的中年夫
,正焦急地守在门
。看
到李馨乐,舅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馨乐,你可算来了!你妈她……”
没等舅妈说完,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疲惫的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病家属?”
“医生,我们是!我妈怎么样了?”李馨乐冲了过去,死死地抓住医生的白
大褂。
医生皱了皱眉,摘下罩,神色凝重地说:“病
的
况很不好,是典型的
狼疮肾炎和心肌损害,急
发作,多个脏器功能在快速衰竭。我们已经用了常
规的抢救措施,但效果不理想。现在必须立刻进行大剂量的激素冲击疗法,需要
用到一种叫‘甲泼尼龙’的进药。但是……我们医院这种药刚好用完了,库存
要下周才能补上。市里的大医院应该有,但现在调配过来,时间上……”
医生的话像一盆冰水,兜浇在了李馨乐的身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
二净,身体晃了晃,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没……没有药了?”她的声音都在发抖,“那怎么办?医生,求求你,救
救我妈妈,求求你……”
“我们也没办法啊,小姑娘,这药不是我们想有就有的。”医生无奈地摊了
摊手。
李馨乐的舅舅舅妈也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搓着手,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绝望。纯粹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绝望,像浓雾一样笼罩了整个走廊。
就在李馨乐即将崩溃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的大伯,是我爸的亲哥
哥,他是g市第一附属医院心外科的主任。虽然专业不对,但在医院系统里,他
的脉和资源远非我们这些普通
可比。
我立刻把李馨乐拉到一边,扶住她冰冷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
地说:“馨乐,你听我说,别慌!我有办法!我大伯是市一院的主任,我现在就
给他打电话!”
我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死灰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