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再拐回来,火车是不会往回拐的。”老汉瞥一眼年轻人,他说:“不用往回拐,我去的是终点站。”
“终点站是清河市,火车开到那就是小半夜,公共汽车都要停,你到农村的路怎么走?”
“先在清河市住下。”
“住?现在还有地方住?旅店和澡堂子都改成红卫兵接待站,你除非蹲票房子。票房子里的人又杂又乱,小偷又多,你万一打个盹儿,这筐鸡蛋就没了,你可千万要小心。”
对于年轻人的善意提示,老汉很感激,便把实情告诉他:“车站附近有我一个亲戚,我想到那委一宿,唉,难哪!这筐鸡蛋不是送人的,我还得舍着老脸向亲戚借钱。”
幽暗的车灯下,好的年轻人把老汉认真大量一番。老汉自称的老脸并不老,只是印满沧桑。从老汉的表情看,他正身陷难处。年轻人问:“大爷,你是不是碰到沟沟坎坎,或者是不顺心的事。”
上车时,老汉还存有戒备心理,怕鸡蛋被众人顺手牵羊似地轰抢走,他紧紧地护着。由于身边年轻人的热心,使他渐渐放松了警惕,话也多了起来:“不是碰到小沟坎,而是过不去的大河,多亏遇到好人哪!”
听到老汉这样说,身边的人都侧过身,连寻找作案目标的何守道也侧耳倾听。老汉以为人们都关心他的事,便从头讲了起来:“我家住在清河市以南的山沟里,距市区有五十里的路程,那地方山清水秀,村里人很少得病,可偏偏该我倒霉,灾难从天而降。”老汉揉着眼睛说:“我老伴儿头上长个小包,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可那个包越长越大,才想到弄点草药吃吃。吃了山上的草药不管用,又到公社卫生院去瞧瞧,卫生院的医生说是粉瘤,割开就会好,也没让住院。谁也没想到,开刀的地方不封口,流脓淌水,脑袋肿得像倭瓜,疼得受不了,才领她到城里看病。几家医院都看出她得的不是好病,对家属说得了癌症,叫做什么上皮癌,他们都说治不了,哪家医院也不收。眼看一个大活人要等死,家里人急得不得了,咬咬牙带她去了省城。在省城碰了几次钉子,最后托熟人进了省城最有名的大医院。要说这个熟人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她是给医院打扫卫生的老太太。这年头,干什么都要讲路子,有了这位老太太的引见,我们认识了一位最有能耐的老大夫,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他可不简单,那些挺精挺怪的医生都管他叫老师,听说还有教授的官衔儿。他给我老伴儿瞧了病,说能治。他的这句话,等于救了我们全家。
我们农村人,虽然日子过得穷些,不能不讲良心,老大夫帮我家捡回一条命,我们不能不表示,这不,东挪西凑,攒了这筐鸡蛋。我给老大夫送到家,可老大夫说啥也不要,他说他就乐意给病人瞧病,还说每一个病人都是他的亲人。老大夫面慈目善,说出的话让人心里热乎。因为我老伴儿得的是要命的病,需要住院开刀,他问我带了多少钱?”
讲到这,老汉低下头,用手把蒙鸡蛋筐的帽子拿开,轻轻地摸鸡蛋,看得出,他是为老伴儿的治病钱发愁。
何守道也在听老汉的讲诉,不过心不在焉,他把头转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连从车窗旁走过的电线杆子都看不到。老汉提到钱,触动了他的经,何守道回过头,目光明显地亮了很多。
老汉用帽子把鸡蛋筐盖好,他又说:“咱那山沟里,土地不算肥,尽管铲四遍五遍地,打得粮食总是完不成任务,影响了粮食翻身仗,分值只有三、四毛钱,去掉领回的三百六十斤口粮,还有做饭用的柴禾,哪家也分不出几个钱儿。亏得我老伴儿日子过得细,又勤快,每年养口猪,又喂一些鸡鸭,换几个零花钱儿,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要说没病没灾都好说,哪曾想大难临头啊!她得病倒下,家里的日子更没法过,让我立马拿出钱给她治病,我可真没办法。”
老汉的为难情绪感染了他身边的人,一些人帮他叹气,也有人用怒眼扫视他。怒视他的人觉得老汉是故意丑化社会主义新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为,甚至不抓就不足以平民愤。但是,这不是他们的学校或单位,那些有着高度政治觉悟的革命者,也只好犯一次宽恕阶级弃已的重大错误。
听到老汉拿不出看病的钱,何守道眼里的亮光立刻变暗,他显得无精打采,脑袋耷拉到座前的小桌上。
老汉说:“老大夫看出了我有难处,他帮我想办法,说先把病人安排在走廊里,让我回家去借钱,还催我快一些,说病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一分钟也耽误不得,等我交上押金,办理正式入院,他立刻实施手术治疗。”老汉扭过头看窗外,目光僵直,仿佛在黑暗中寻找给老伴儿治病的钱。
车箱里变得很静,叹气声和愤怒声都停止。在场的人都明白,老汉的老伴儿得的是大病,要实施一个大的手术,让一个老农民拿出那么多的钱,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汉把目光落回鸡蛋筐上,仿佛这小小的鸡蛋会变成一沓一沓的人民币,他用这些钱给老伴儿治好病,领老伴儿回到家乡。
突然,老汉收回手捂住左胸,好象棉袄里藏着什么,怕丢掉,还从衣领里面摸了摸。这个动作,别人没往心里去,何守道则变得精起来,他离开座位,在车厢里走动。
老汉有些感慨:“遇到好人了,多亏遇到好人,老大夫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看我没了辙,他从家里拿出二百元钱给了我,这钱太重了,我不敢接,也不能接,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钱。可老大夫说,这些钱还不够,你先揣着,回去把鸡蛋卖掉,再跟亲戚借一些,凑齐了,一并把押金交上。”
老汉身边的人被老大夫感动,还有人发出感叹:“还是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人多,伟大领袖**英明伟大,教导我们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刘、邓路线就是走资本主义,让我们过上吃不饱饭、治不起病的贫苦生活,我们坚决不答应!”
何守道转回来,不时地向老汉瞥上两眼。
老汉流着泪说:“老大夫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不知该怎样报答,就先给人家跪下。他把我扶起,说千万不能这样,既然找到这,就说明咱有缘分。还说这二百元钱他也不急用,也不用我还了,治病最要紧。我说那可不行,这么大的恩情,让我无法报答。老大夫说不用报答,说不定哪天他遭了难,我再帮他。”老汉像是自语:“那么好的人,又那么能耐,人家会遭什么难?只不过就那么说一说。”
车厢里斗志昂扬的革命者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个穿着旧军装,扎着宽皮带的青年驳斥老汉:“你这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背离无产阶级革命思想。你把老大夫当做救命恩人,是非常错误的!太阳最红,**最亲,他老人家才是我们的最大最大的大恩人。老大夫给你一点儿小恩小惠,你就感动得失去方向,站到地主剥削阶级的立场!”
青年人的话,让老汉变得愤怒,他也提高声音:“**最亲,我比你还知道,你才穿几天死单裤?就跟我摆革命资格!除了**是恩人,世上就没有好人了?你这个知恩不报的家伙!”
这是在火车上,又面对陌生人,要不然,扎宽皮带的青年会和同伴儿把老汉抓起来。他让老汉呛得脸红脖子粗,对老汉的反驳也带有逻辑性:“你敢保证那个老大夫没有历史问题吗?说不定是个里通外国的特务分子!”
小伙子的话提醒了老汉,他更加愤愤不平,对身边的人说:“听在医院里打扫卫生的老乡说,老大夫也要挨整,红卫兵要把他赶出医院。他可千万别走啊!他一走,我老伴儿的命就算完了!”
小伙子仿佛抓到把柄,大声说:“让我说对了吧!有文化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