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包里的翅膀是用来飞的,我正在长大,正在张开翅膀……他们骄傲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把自己淋湿的雨?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比落在父亲身上的多了几滴,那是她眼睛里下的雨。谁叫她是母亲的呢。即使在晴天,母亲也会为孩子远行而下雨。哪怕雨常常只淋湿她自己。我仿佛还站在愈去愈远的船舷,凝视着变得越来越小的父母,和那场在码头上下得越来越大的雨……一眨眼,我仿佛又站在父母的角度,凝视着那个暂时还不知道离别有多么沉重的自己。
65.墓地总有那么多的油菜花。因为我总是清明来,清明节是油菜花的旺季。天地一片金黄,仿佛要帮助人忘掉忧愁似的。母亲,我特意来看你的,却只看到满目的油菜花。你也出来看一看吧,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免得想看的时候,油菜花都该谢了。油菜花没长眼睛,看不见你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如果它说自己看见了,那是我把自己当作了一株油菜花。
66.陪衰老的母亲去吃肯德基,周围都是年轻的父母,带着各自的孩子。他们买汉堡,我也买汉堡。他们买鸡翅,我也买鸡翅。他们买大可乐,我也买大可乐……让母亲跟别的孩子一样的待遇。他们哄孩子,我哄着老母亲: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他们有多么宠自己的孩子,我就有多么宠自己的老母亲。如果她眼馋邻座的孩子玩积木,我愿意把她介绍过去:大家做个玩伴嘛。是母亲自己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她说肯德基真像幼儿园,在这里可以把童年重新过一遍。还使她想起小的时候,被父母领着下馆子的情景。是的,就在肯德基快餐店的位置,是一家拆掉了的老店,多年前专卖刘长兴小笼包。母亲,没准我们坐着的这块地面,曾经摆一副长板凳,上面坐着个吃汤包的小姑娘——她的影子将和你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我努力模仿外公年轻时的动作,弯腰替你把失手掉下的餐具捡起来。
67.把母亲留在照片里,把照片镶嵌进镜框,安装在墙上。母亲,不需要去效外的墓地,我就时时可以看见你。有什么好吃的,多备一份。有什么好事情,首先想到告诉你。没瞧见电视柜也朝向你嘛,我特意摆放的,有什么好节目,你一览无余。昨天我熬夜了,今天睡得又晚了……除了不会眨眼,你啥都看得一清二楚。正如你心里想些什么,我也一清二楚。生与死是一道玻璃,一堵墙,因为挂着你的照片,这堵墙也变得透明。
68.母亲留下几件没舍得穿的新衣服。它们身上没留着母亲的气息,还留着商场的气息,只能勉强算作母亲的遗物。它们整整齐齐挂在橱柜里,一件挨一件,一挂多年。多年后依然是新衣服。母亲,你太节俭了,干嘛舍不得穿新衣服?我用辛苦挣来的钱替你买了名牌时装,难道只是为了给衣架穿的?当然,现在我眼中,那些磨破了领口、袖管或者绽线的旧衣服,似乎还带有你的体温,比这些没洗过一水的新衣服更值钱!
69.第一次出远门:去武汉上大学。母亲往我手心塞了几张十元钞票,作为第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时好像还没有百元大钞,几十块钱能买好多东西。可我还是省着花,慢慢地花,还没花完呢,第二个月的零花钱就寄过来了。那时没有电脑,汇款单上的姓名地址都是手写的,我至今记得母亲寄给我的第一张汇款单,上面有她工工整整的钢笔字体。她生怕写错了、寄错了,生怕我收不到,每个字都写得那么用劲。收款人:“武汉大学中文系85级王军”,汇款人:“南京农业大学农经系潘文珠”。我虽然已满十八岁,仍然要靠母亲的名字来哺育我的名字。整整四年后,我分配在北京工作,领到第一个月工资,赶紧跑到单位楼下的邮局,象征性地给母亲汇了一小笔钱,终于把汇款人与收款人的姓名颠倒过来。
7o.父亲是琴棋书画,母亲是柴米油盐。母亲的白天是洗衣做饭,父亲的夜晚是青灯黄卷。我有一个诗化的父亲,又有一个散文化的母亲。好在母亲形散不散,从菜市场到厨房,从厨房到洗衣间,三点成一线,忙个不停。居然还能抽得出工夫,在阳台砌起小小花坛,不是种花,而是种出一大把青葱绿蒜,作为生活的调味品。东进西出,纷乱的脚印,无不是为父亲书房里写下的诗作出注解。出国讲学是父亲的无限风光,熏鱼腌肉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年轻的时候一直如此,直到老了,有了多余的时间,才静静坐下来,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成为彼此的读者。像两张翻开的书页。中间还隔着一个我呢。我是他们的装订线。
71.送给母亲的礼物,一只蓝印花布的老虎,仍然摆放在床头柜上。不,她又还给了我。几年过去,老虎没有长大,也不曾缩小,外套上沾满灰尘,掸也掸不干净。那是我去南通出差时买的,为了让它代替我陪伴母亲。母亲果然喜欢这布做的宠物,我的小名叫嘎子,母亲也喊它嘎子。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跟它说话吗?它是否能听懂?这事也只有它知道了。它很敬职,母亲不在了,仍然守在床头。很少送母亲礼物,就这么一件,可她又还给了我。布老虎完成了使命:母亲看见它就像看见我。今天,又承担起新的义务:我看见它就想起不在了的母亲。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母亲才没舍得把这只小老虎给带走。
72.“我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这是废话。谁不是这样?“母亲去世之后,我只剩下一个父亲了。”这同样是废话,却不多余,废话也能让人伤感。“我看见父亲总想起母亲。”哪怕想了也是白想。“父亲自己也在想啊,想着想着,他身上逐渐出现母亲的影子。”这个粗心了一辈子的男人开始变得细腻,学着做一些本该母亲做的事情,譬如给儿女煲烫汤、打电话、购置换季衣物。“甚至在嘘寒问暖时,父亲的表情都越来越像母亲了。”我知道,他自己也感到冷。“是母亲借助父亲的身体继续照料儿女,还是父亲的肩膀又挑起母亲卸下的担子?”体会到当母亲的累,他又加倍体会到当父亲的累。轻松点吧爸爸!“我只剩下一个父亲了。不,我只剩下半个父亲和半个母亲。”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半和属于母亲的另一半相加在一起,使我失去母亲之后,并未失去母爱。“我是否也该做得更好点:把母亲没来得及享受的孝敬,全部倾注在幸存的父亲身上?不用分那么清楚:哪些是对父亲的,哪些是对母亲的。毕竟,还有一个爱的对象。”不怕没有爱,就怕没有爱的对象。“我有一个尚未随母亲离去的父亲,又有一个长在父亲身上的母亲。”
73.母亲在她的日记里活着,在蓝墨水里活着,在姓氏笔划里活着,在她认识又遗忘了的汉字里活着。母亲在另一个地方活着,在身体外面活着,在纸上活着,照片里活着,在新装修的坟墓里活着。母亲借用我的手翻开自己的日记,借用我的眼睛阅读褪色的字迹,如果愿意,还可以借用我的心,想一些怎么忘也忘不掉的往事……母亲在死后仍然活着,在她中断的日记里活着,把旧日子重新过一遍,再过一遍,母亲可以周而复始地活着。只要我没有失去记忆,母亲就无法被忘记,只要我还在走动,母亲就停不下来,只要我活着,母亲就活着,只要我活得好,母亲就活得更好。
74.母亲躺在临终的病床上。那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天,除了腹部,全身上下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然而腹部在日渐隆起,像一点点吹大的气球,快要胀破了?医生悄悄告诉家属病人腹部有大片积水,不要再喂她流质了。我担心母亲渴,医生说一直在输液,而病人无法把多余的水分排泄出去。我们对母亲隐瞒了病情,只说坚持几天就可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母亲将信将疑,并未多问什么。她也对我们隐瞒了心情。当她伸手抚摸孕妇般隆起的腹部,肯定意识到我们对她隐瞒的事情,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并不点破。我们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