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过一看,白底封面,用黑粗的仿宋体题写着【苦菜花】三字书名,再仔细辨认,作者冯德英也名不见经传,只是出版社竟然是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左看右看也寻不出什么纰漏,又翻开书本看了几页内容,小说讲述的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
聂爱民不解地看着依旧手舞足蹈的高满,眼中透露出失望和迷惑。
“聂爱民同志,咱们找着罪证了,岑家居然敢私藏禁书!”(特殊年代确有其事,为小说剧情发展需要,时间线作了调整,仔细的读者不必深究。)高满十六七岁年纪,行事但凭一腔热血,毫无心机城府,当下更是如同表功似的,倒是急不可奈主动将内中情由敞开了说。
“这本破书是禁书?”聂爱民半信半疑,不得不再次确认。
“千真万确,聂爱民同志,我向XXX保证,绝无半句虚言。前几天的湖南日报上都转载了中央革委会的指示精,就是这个写书的冯德英,另外还写两本,一本叫【迎春花】,一本叫【山菊花】,江青同志都公开提出了批评。认为其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阶级斗争调和论,革命战争恐怖的和平主义、爱情至上以及隐晦的穿插了黄色描绘,这个冯德英也被以修正主义者和现行反革命份子的罪行抓起来批斗了。”
聂爱民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呼了一口气,瞬间变得笑意盈盈。
他今天带人前来岑家大肆搜查,大张旗鼓,已经等同于抄家的意味。虽然说如今都是革委会作主当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岑家于当地可非同一般,家道虽然清贫,但数代传承下来的风骨名望也不可小觑。
无缘无故生出一场风波,舆论的压力也不得不考虑。
先前翻箱倒柜弄得一片狼藉,愣是找不到半件有利的物证。心急如焚,那头可是立了军令状,事情若是办得一团糟,不管交不交得了差,至少对自己印象会大打折扣。
患得患失中,乍闻这个一锤定音的喜讯,除了喜出望外,还不由得想起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拿到这本破书,换来风光前程,峰回路转,一切都出乎预料的顺利。
证据确凿,当然也师出有名了。岑境弥拖着一身疲惫刚进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事先埋伏在屋子暗处的红小兵一拥而上制住手脚,有人递上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娴1的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聂爱民这时才趾高气扬的站了出来,轻蔑的看了又惊又吓,呆如木鸡的岑境弥一眼,高声宣布了他的“罪名”。
一夜之间,捕风捉影,一个一文不名的高中教员赫然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一个家徒四壁,都快揭不开锅的“资产阶级反革命”被关进了“牛棚”。
各种大小批斗应接不暇,有辱斯文事小,风暴怒卷,知识分子都夹着尾巴做人。悲哀的是,全家生计系于一身,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关乎的可是整整四条性命。
惊惧绝望中失魂落魄,栖身牛棚黑屋,潮湿阴冷,深受迫害却又叫天不应。
熬了几日,身心俱疲,已近乎崩溃。每晚蜷缩在黑屋一角发霉潮湿的稻草铺上,睁大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黑乎乎的屋顶,只盼望自己早点死去,一了百了。
愁苦的黑夜偏偏格外漫长,朔风如刀,呼呼卷啸着从门缝、窗口和所有裂孔同隙中钻进来,冻得他嘴唇青紫,浑身瑟瑟发抖,后半夜感觉额头发烫,涕泪俱流,该是受了风寒。
幸亏次日没有如常般游街批斗,晨间多躺了一阵,挣扎哆嗦着起来隔窗向看守人员讨要些姜汤,换来一顿削皮措骨的唾骂。
瘫软无力的颓躺在稻草铺上,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晓过了多久,岑境弥弱不经风的身体突然被人一脚踢在腋下肋骨处,呻吟一声,痛得惊醒过来。
牛棚破旧的松木板门已被打开,狭隘的开口处终于投射进来一缕久违的光明。
“境弥老兄,你怎么好端端的落到了这步田地?”耳畔忽然听到1悉的声音,脑海中猛然浮现出本家岑金彪市侩又虚情假意的厌恶嘴脸,心中始才恍然如悟。
一年多前,妻子刚生下孪生小姐妹不久,岑金彪某日上门拜访,居然厚颜无耻的要求收养一女。真是岂有此理,岑家落魄不假,尚且也不会卖儿卖女。
骨肉血脉,岂能作价相易?一时恼怒不已,寒着脸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无礼之极的要求,两人不欢而散。
而当下情势大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再度落到了任人斩割的地步。
沉默无言,眼角一烫,酸楚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岑金彪见正主不搭理自己,也不恼怒,兀自好整以暇地说道:“依我看呢,境弥兄,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小弟夺人所爱,说句大言不惭的话,但凡衡山县境内,哪家的娃子不是任我挑选抱养?我考虑的是你我毕竟同宗,虽然出了五服,打断骨头连着筋,血缘近,你家小妹佗我也会视若己出,归了我家,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哪里亏得了她?”
岑境弥硬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艰难的坐了起来,目光如刀,只狠狠的盯着岑金彪笑里藏刀的脸。
岑金彪不以为意,“呵呵”假笑了两声,装作叹了口气,突然双目如电,冷冷直视着“本家兄弟”,竟是寸步不让,语带威胁道:“境弥兄,听说你一进牛棚,嫂子受不了刺激,病况堪忧呐!昨天我家堂客还专门前往探望,唉,惨呢,家里吃糠咽菜,一对娃子满脸菜色,都病怏怏的,连点米汤都喝不上,这日子长久不得,大人娃子都受罪。倘若境弥兄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恐怕家人唉!世道艰难呀!”
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像国画的留白,偏偏引人遐想联翩,肝肠寸断。
须臾,岑境弥仿佛被一下子抽空了精气,整个人都颓然干瘪下来,目光焕散、萎顿,丧失了生气。
车到山前已无路,船到桥头先自沉。
“境弥兄,你是大知识分子,满腹经纶,博学多才,总该听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谚语,再说了,我家也只抱养一个妹佗,而且都住在同一个县城,三天两头你还不是能见着?就当许了她一个前程,入了我家门也算是吉星高照,将来富贵锦绣,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岑金彪察颜观色,心中不免冷笑,整你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不是翻云覆雨,手到擒来?
岑金彪故意拖了一刻,轻咳几下,又循循善诱道:“境弥兄,只要你想通了,其余杂事不用放在心上,小弟在此担保包你相安无事,你的清白名声会很快恢复,家里的日子过得这么清贫,枉你还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怎么不向政府反映,对于你这种政治清白又立场坚定的进步知识分子,国家都倚为栋梁,还能看你拖家带口的忍饥挨饿不成?虽说为人实诚是美德,但也不能太过迂腐嘛!”
岑境弥只是默默垂泪,对于岑金彪惺惺作态之言恍若未闻。巧取豪夺,似同虎豹,他是机关算尽,志在必得呀!
不是文人无风骨,何堪斯文尽扫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当年习文作赋又读诗,有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可君莫忘了,也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三天后,牛棚的破门再度“嘭”地一声开启,今日映照进来的阳光更明媚,而岑境弥的心已坠冰窟,刺骨寒彻。
外头走进来两个身着绿军装的红小兵,客客气气的将岑境弥搀扶而出,语气尊敬,口口声声称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