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身前蹲下,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抬头望着我,脸上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那温和的面容,我忽然產生了股错觉,彷彿凤湘翊又回来了。
「如果真像娘所说,我亲爹爹出身名门望族,那么娘肯定也会是贵夫人。既然娘拋弃了那些荣华富贵,选择带着我离开,一个人在外面打拼,肯定是有娘的道理。更何况这些年娘为了养我、保护我吃了多少苦,甚至不顾自身安危多番涉险,这些孩儿都看在眼里。孩儿感恩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怨娘呢?」他的嗓音清清浅浅,没有任何煽情的字词,可我却还是听得鼻头发酸。
我手心覆上他的手,吸着鼻子点了点头。「谢谢你如此体谅娘……不过,举荐那件事关乎着你的未来,娘希望你可以听从内心的声音,再好好想想!我知道要你一辈子无所作为,就这样跟娘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你一定愿意,可哪怕只有一点点,你心里还是会遗憾不甘的,娘不想委屈了你!
我和你爹爹仔细谈过了,如果你真想入朝为官,我们就为你造个假家世,虽然冒险了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不要因为我们而绑手绑脚、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再重新考虑一次吧!」
「我考虑得很清楚了。」他看着我,目光坚定。「孩儿又不是会鲁莽下决定的性子,娘不也知道吗?我会做这个决定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孩儿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倘若真入朝为官,底细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人摸清楚的,我不愿因为我,让爹爹有一丝一毫被世人发现还活在这世上的风险。再说了,孩儿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很好了,一旦入朝,我不知道自己会被情势扭曲成什么模样,或许会变得冷漠、无情、淡薄、自私……我还是喜欢现在这种能一有空就替娘搥搥背捏捏肩的自己。」
万般情绪在心中汹涌着,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话到嘴边最后却化作一丝叹息。我抬起手,缓缓地揉着平儿柔软乌黑的发丝。「真好,你们都长大了。如果耀雪能活到现在,看见你和耀恩都长得这么好,她一定会很高兴的!都怪我……当初没能救下她。」
「耀雪姐姐……不是被天罗王宫处死的吗?和娘有什么关係?」
「我们同样是潜入皇宫的细作,被宫里的人发现本都难逃一死,可全棠放了我,却没放过她……这么多年,每当我看着耀恩,心中的愧疚跟罪恶感便又重新升起。我常常在想,同样是任务失败的细作,为什么我可以独活?如果我当时多一点勇气,没有因为害怕全棠改变心意而不敢再为耀雪求情,她是不是就有可能不会死了?」
「娘,耀雪姐姐她……」
「啪啦!」
突然,一道清脆的碎裂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平儿的话。我们交换了个疑惑的眼,接着一同起身走至门边,推开房门查看状况。
门外树影摇曳,却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刚才那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平儿也有听到,所以不可能是我幻听,难道这大白天活见鬼了?
「咦?」平儿忽地轻呼一声。
「怎么了?」我顺着平儿的视线低头一看,在门前的地面上,躺着一块碎裂的羊脂白玉珮。我蹲下身,摸着下巴仔细端详。「好漂亮的玉珮!可怎么碎成这样了?不过我好像没有看过这块玉啊……难不成……又是心儿那ㄚ头从外头随便捡来,想要跟我炫耀可在门前不小心摔了一跤,怕被我骂才『弃尸逃逸』?」
我盯着眼前的玉珮直摇头,真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兰蕙心这小鬼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在街上看到喜欢的东西(但仅限于掉在地上的还有垃圾堆里的,她还不至于顺手牵羊)老爱捡回家,简直把自己家当垃圾回收场。
「不是心儿的。」平儿摇摇头,语调忽地变得有些怪异。
我抬起头,却见他情凝重,还带着担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恩哥哥那天揣在怀里的那块玉珮。」
耀恩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平儿去衙门也没见着他,衙门的人同样四处在寻他。耀恩不是会一声不响消失的人,他这样突然失踪,让人无法不跟那块碎裂的玉珮联想在一起──他大概是听到我和平儿的谈话了。
我一直没告诉他这件事,是想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现在再提这些也只是徒增伤心,倒不如用实际行动对他好来弥补我对耀雪的歉疚,并不是害怕他因此恨我。
但既然他如今已在无意中知晓了实情,我便会好好跟他把真相交代清楚,他要恨我、要我如何赎罪我都甘愿承受,这是我欠耀雪的。可这都两天了,他却始终没来找我算帐,这反倒更让我担心,就怕他会因为打击太大一时想不开。
耀恩其实就像隻小刺蝟,用层层利刺将自己武装起来,虽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可无形中却也拉远了和他人之间的距离。从小不幸的遭遇使他极度没有安全感,很难敞开心胸去相信一个人,我花了十多年,好不容易让他全然信任我、愿意把我当亲生家人一样亲近,却在这之后才得知真相,对他的打击会有多严重,我想我能体会的。
他有多相信我,就会有多恨我。
这两天全家上下除了心儿,全都倾注所有心力寻找耀恩。我本也想出去外面一块儿找,可心儿却在这时染上风寒,发了一整晚的高烧,我便留在家守着她。
今天早上她的烧总算是退了,喝了药正沉沉地睡着。我替她敷巾擦汗一个晚上未曾闔眼,身体疲惫至极,本想稍作歇息,可心里担忧着耀恩的事怎么样都睡不着,躺到床上不到一刻鐘,便索性起来为心儿熬粥。她一向怕烫,先熬好放凉,等她醒来后温度就不会烫口了。
我在厨房里机械地用勺子搅着锅里的白粥,脑袋昏沉、心中杂乱,因此当我听见脚步声由远而近靠近厨房时,我还以为是出外找人的禹湮回来了。
「有消息吗?」我虽是这么问,但听那脚步声缓慢,不像是得到消息后急忙回来通报,心里大致也猜到了进展并不乐观。
我并没有转身看他,而是拿起小木匙舀了一口粥试味道,可等了老半天却没听他回话,我这才放下汤匙,疑惑地回过头去。「我问你话呢你怎么……恩儿?!」
消失了两日的耀恩就这么站在厨房门口,沉默地望着我。
我不禁欣慰地绽出笑容,至少他还愿意回来,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然而见他色沉鬱,眼冰冷,我的笑又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
我静默了片刻,然后转回头,将勺子拿起放在一旁的小碗里,双手在抹布上擦了擦。又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向前走近几步。「回来啦!这两天你都跑去哪儿了?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没回答,一如我所料。
我垂下头,深深吸了口气,接着抬起头看他,决定直接进入正题。「我和平儿说的……关于你姊姊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没有什么可辩解的,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都会回答你的。」
他的目光深锁着我,半晌后,缓缓开口问道:「那些都是真的?」
他的嗓音低沉,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有些沙哑,听起来竟带着几分危险气息。
我抿起唇,点了点头。「你可以恨我,可以怨我,那都是我应得的。」
他没有立刻爆发、大吼着质问我,却是从喉间挤出一声轻笑,下一刻,伴随着一记闷响,他的拳头重重砸在一旁的门板上。
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我一大跳,在我的惊呼声下,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拳头渗出,沿着门板蜿蜒流下。门板被他砸出了无数道裂痕,甚至有些木屑扎进了他的手里。